朱偉:夏天的雨,颯爽的雨

我喜歡夏天的雨,是因為夏天的雨隨心所欲,一切無所顧忌,說來就來、說去就去。

來則興致勃勃、氣勢滂沱,去則心滿意足、豔陽高照,全沒有半點陰霾。夏天的豪爽激情很大程度依賴於這剛性十足、彈性豐滿的雨。夏天的雨全沒有春雨那般躊躇嬌羞、秋雨那般苦苦支撐著的情意纏綿。

讓我深切體會夏天之雨境界的是蘇東坡一則關於“不亦樂乎”的感嘆,大致意思是說在夏日燠熱難耐之時,大汗淋漓,好風四起、電光耀目、大雨攜狂風傾盆而注,都是一連串的“不亦樂乎”。當時讀到真感覺瀟灑逼人,隨即記成筆記。遺憾的是,後來筆記不可覓,在東坡文集中到處也找不到這一則。只見一首《颶風賦》,描寫對颶風野蠻的恐懼,其中最耐琢磨的是“野馬之決驟”。

“野馬”的氣勢,最早大約來自莊子的“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至於“鼓千尺之濤瀾”、“吞泥沙於一卷”,也就是一般比喻。而我所迷戀的夏雨意境,是在“文革”中讀到毛澤東未發表詩詞中,有一首中有一句“雨彈光鞭欲殺人”,要是配上“黑雲壓城城欲摧”的背景,李賀的“神光欲截藍田玉”相比就顯得渺小。後來想找此詩,在確定的毛澤東詩詞中肯定沒有,那麼估計是“文革”中的偽作,但也四處找尋不到。

朱伟:夏天的雨,飒爽的雨

雨在歷代文人描述中太多女性化。比如余光中先生寫得最好的散文《聽聽那冷雨》,餘先生稱那雨是“溼漉漉的靈魂”,他寫得最好的是雨連綿落在黑色成鱗次櫛比,又洗成油亮的簷上那種感覺。好似剝蔥纖指彈撥、撫弄著那雨,弄出百般愁媚。這樣的雨積聚了太多的呻吟與哀嘆。

我心目中夏天的雨是颯爽的雨,它與湛藍通透的天、金屬般耀目的白雲聯繫在一起。我喜歡《孟子》說,“油然作雲,沛然下雨”。我將這“油然”體味成“悠然”——驕陽似火中,溼氣自然悠然地上升,因為潔淨,聚成的雲嬌白無比。這“沛然”是充沛——悠然集聚得多了,雲腴情歡,自然也就要雲雨。

朱伟:夏天的雨,飒爽的雨

夏天雨的颯爽,是因為它總與好風聯繫在一起。按古人說法,四季的風是不一樣的——春天的風自下升上,所以風箏能飛起來;夏天的風橫行空中,於是風在樹梢間舞動;秋天的風自上而下,木葉因此凋零;冬天的風則在地面上流竄,吼地由此生寒。春溫而和風,夏盛而怒風,當然也就是文人的一種說法。這風究竟是生於地、始於青萍之末,還是天氣下降於高空密雲之隙,誰又說得清呢?

我感興趣的其實是夏天的風雲關係——沒有風馳電激為勢,雨也就不會下成氣吞宇宙。這風的境界,先是清涼四起,煙飛草靡;然後八面來風,向四方疾駛,就成為一種瘋狂。它在原野間飛沙揚礫,煙絮翻騰;穿堂入室就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將門窗全都膨脹成鼓盪的風帆。風狂妄而無羈,與因情愛而變成愚蠢的雲交合,風雲際會,風起雲湧,風駛雲馳,就將雷召喚了出來。

朱伟:夏天的雨,飒爽的雨

我以為晉人楊泉的《物理論》中所說的風雷電關係比較有意思。他說風是陰陽亂氣激發而起,就像人的內氣,因喜怒哀樂而激發。積風成雷,雷風相薄,風的清熱之氣散開為電。雷電關係與風雲關係一樣,也是速度間的關係。雷開始只在遠方雲層之間,閃電的曲線曝光許久,它還在天邊悶悶地鳴。等到風車雲馬將它漸漸推近,間隔時間越來越短,它也就越肆無忌憚。此時它與閃電就像是在風的刺激下彼此爭逐:迅雷與藍光在撕咬中同時趕到,則就成為劈到地上的霹靂,所謂“迅雷不及掩耳”、“擊電無停光,疾雷無餘聲”。

雷電逼近時候,天自然就一下子黑成鍋底,閃電由此才能彎曲彈開,雷也由此才能變成猙獰。風雲雷電一層層彼此撕裂,層層疊進,聲色越演越烈。等到閃電中濃雲疾駛,雷聲驚天動地,一場大戲的結構形成,雨才瀟灑到場。以佛教說法,解釋這種關係就更有意思:佛教說,地倚水上,水倚於風,風倚於空;大風起則水擾,水擾而地動,因果更為豐厚。由此生髮的禪意是——動遍動,等遍動;震遍震,等遍震;湧遍湧,等遍湧;吼遍吼,等遍吼;起遍起,等遍起;覺遍覺,等遍覺。

朱伟:夏天的雨,飒爽的雨

夏天雨的颯爽,很多時因以暴戾之態,暴烈之雨常必須伴隨冰雹——漫天寒徹,砸到地面煙塵滾滾,雨點就全成透明的冰球。只有雹才足以鎮壓風雲雷電。而雹一出現,風肯定就剛硬地嘶鳴成揚鬃弓背之烈馬,不斷撞擊向不同方向,雷則在寒光下將它不斷劈開。所謂雷風踐踏,雹雨恣肆,地上積聚的暑氣隨氣浪噴濺,如此就大家都宣洩得淋漓盡致。

如此暴風驟雨,如果換一種佛教意境,就換成另一種趣味。佛教的說法,佛祖說法時,諸天降眾花,滿空而下。這意境延展為,佛祖撒開天雨眾花,漫天飄飛成淺紅色,萬物滋潤皆成覺悟。

夏天雨如此氣壯山河,也是日久酷暑積鬱的結果,無積鬱也就無逆風而起的動力。風癲雨嘯之際,要是配以音樂,我以為最給勁的是將瓦格納《女武神之騎》的音量徹底放開。

這音樂表現眾神之主沃坦在暴風雨中追逐他的女兒布倫希爾德,因為她救助了英雄齊格弗雷德的父母——孿生兄妹齊格蒙德與齊格琳德。布倫希爾德由此帶領她的姐妹在雲浪中天馬馳騁,這是最能表現瓦格納氣魄與氾濫的激情的音樂,最高潮處是女武神們的一段合唱。在電影《現代啟示錄》中,科波拉偉大地以它來表現直升機群對越南叢林的俯衝,只不過他把滂沱大雨與電閃雷鳴換成了槍林彈雨,還有凝固汽油彈在叢林中殘酷地綻開的一朵朵血色之花。

朱伟:夏天的雨,飒爽的雨

夏天雨的美麗還在聲嘶力竭地瘋狂交歡之後。等風雲雷電在歇斯底里交纏中全都精疲力竭之時,那雷聲只變成貯滿深情厚誼的痙攣;風意足情滿後,星眼朦朧只顧喃喃私語;雨雲在胭脂滿腮後開始像扇動著翅膀般起舞;雨絲風片眷戀著散開,天在虹霓下整個變成緋紅。此時天地間變成特別靜,穿越這寧靜的鳥啾清脆得四處都是回聲。這寧靜與那喧囂對比,雨後殘陽如血,於是夏天就變成那般壯麗。由此我一直認為,夏天是人一生中最值得懷戀的季節。

(本文圖片來自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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