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想起父親與糧食有關的仇情往事》犁米

散文《想起父親與糧食有關的仇情往事》犁米

父親像我的祖父一樣要面子、很虛偽,他那散發著古銅色的軀體內,佈滿了枝枝蔓蔓、線圈一樣的毛細血管,在這九曲十八彎的細管裡注滿了祖父遺傳給他“小氣、吝嗇”的基因。至今還被人津津樂道的是:他和祖父曾經守著滿囤的糧食和一家人偷偷地吃糠咽菜。為此,五六十年代,父子倆被村人戲稱為不捨吃喝的“守糧奴”。然而,造物弄人,直到土地入社、糧食被送到村裡食堂裡,也沒捨得開囤磨面,蒸上一鍋暄騰騰的白麵饅頭供一家人享用。那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後,生產隊實行聯產計酬,父親如解套的老牛承包了隊裡很多畝責任田,收穫的麥子、玉米棒子在家裡碼垛得就像糧山,一下子實現了當“地主”的夢想,高興得晚上做著夢都在笑。

守著元寶餓肚皮……

記得小時候,父親經常拿“守著元寶餓肚皮”故事,教育我們兄弟幾人要勤儉節約、不能糟蹋糧食的道理。古時候村裡發生了洪澇災害,一個財主用包袱揹著很多的元寶出逃村外,爬到了一棵高高的樹杈上躲避洪水。他的鄰居是個窮人,家裡沒有值錢的東西,口袋裡裝了幾個糠窩窩頭逃到村外後,也爬到一棵與財主緊挨的大樹上躲避洪水的侵襲。洪水幾天不退,財主抱著元寶餓得頭暈眼花,窮人騎在樹杈上優哉遊哉地啃著糠窩窩頭等待著洪水的退卻。後來,財主餓得實在撐不住了,哀求窮人用元寶換他的糠窩窩頭。在這節骨眼上,窮人當然明白元寶與糠窩窩頭孰輕孰重的道理,再多的元寶也不能填飽肚子當飯吃,豈能用救命的窩頭換那“不值錢”的元寶呢?最後的結局財主餓死,窮人因窩頭而生存下來。也正是因了這個“守著元寶餓肚皮”故事,父親才倍加地珍惜糧食,糧食在他的心裡就是比自己的生命都珍貴。五八年大鍊鋼鐵、糧食交公吃大鍋飯後,人們彷彿一夜間過上了共產主義的幸福生活,糧食對於個人來說顯得不是很重要了,開始糟蹋起糧食來,玉米棒子丟三拉四地遺棄在玉米棵上或散落在田間小路上,有的甚至嫌跘腳礙事,抬起腿飛起一腳就將散落在路面上的牛角棒子踢到路旁的邊溝裡。霜降過後,嶺地裡葫蘆頭般大的地瓜被社員敷衍地刨挖後,大部分地瓜遺棄在土地裡變成了來年肥料。每當父親看到這種情景時,就會自言自語、淚流滿面地說道,“天不滅人人自滅啊!”。兩年後,飢餓就如瘟疫一般席捲大地,不切實際的大鍋飯理想主義,經過狂熱地推波助瀾後,猶如被吹脹地尿泡撞到了鋒利的針尖上,噗地一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村裡糧庫、食堂裡僅存的那點糧食經不住村裡上千張嘴地嚼磨,大鍋飯由稠變稀、變薄,最後變成清水。希望的食堂、無法填飽肚子的大鍋飯,在大人、孩子餓得發綠的眼光中解散了,樹葉、樹皮、玉米軸芯、地瓜秧成了果腹的美食,待能填肚子的樹葉、樹皮、瓜秧被一掃而光後,觀音土也成了滿足胃口的對象,以至於出現了餓殍遍野的悽慘景象。

當時,我們一家能夠僥倖脫離飢餓、死亡的魔掌,全靠父親平時出工勞作時,將那些遺棄在田野裡的瓜秧、蘿蔔纓子捆綁在一起,收工時用钁把挑在肩上,揹回家後堆碼在西廂柴房裡,留作冬天烤火取暖用的。當時預感到大鍋飯吃不長久後,沒捨得燒掉成了一家人填肚果腹的口糧,更沒想到的是平時用來飼養牲畜的草料,反而變成了一家人賴以生存的救命稻草。

散文《想起父親與糧食有關的仇情往事》犁米

那紫花桐木做成的糧鬥啊……

父親雖然目不識丁,但是,識大體懂道理,脾氣憨厚、鋼鏰硬正。尤其是愛護莊稼比愛惜自己的孩子有過之而不及,從未損失一粒、一釐、一毫的財產。也許憑著這些優點,竟然鬼使神差地被隊長推薦為倉庫保管員。那時候生產隊的倉庫,除了儲存糧食種子外,就是牛拉人馱的農耕用具。秋末初冬,田野裡那些生長的玉米、穀子、高粱、大豆、地瓜除了按人口數分到農戶的手中後,場院裡只剩下留作明年用得種子還在晾曬著。有天黃昏,簌簌的秋風颳得豆種、谷種、高粱種糧堆上苫蓋得塑料布啪啦啪啦地響,父親站在看場屋的窗前,雙目如炬地逡巡著堆著糧種的場院,只見在豆種堆的後面,一個黑影在不住地起伏著。父親以為看花了眼,待他使勁地揉了揉眼睛後,那幽靈般的黑影還在一起一蹲地起伏著,為防意外父親抓起身旁的木叉,幾個箭步就跨到了黑影的身邊,大聲吆呵道:“幹嘛的!”那黑影聽到喝聲後,身子激烈地顫抖了一下後,慢慢地站了起來面對著父親,笑嘻嘻地說:“李大叔,我家裡斷頓了,老婆孩子還等著吃飯呢,你就行行好讓我先借點豆子糊弄糊弄肚子吧。”

“你混嗎,這是豆種。吃了爹孃還不能吃了種糧呢。沒啥吃的,到我家裡去借,隊裡的豆種你一粒也休想拿走!”

聽到這話後,那偷豆種的人極不情願地將扒到青斜紋布兜的豆種乖乖地倒回了原處,並憤憤地問道:“又不是你家的,咱還是一個隊,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你好意思讓我倒回去?”

遇到父親這樣一根筋的保管員,狡辯註定是徒勞的,看到父親醬紫色的臉堂和冒火地眼神,那人只好提著空空的布袋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中……

為了方便糧食的出入庫手續,隊裡專門買了一臺帶有四個小鐵軲轆的磅秤,替代了那杆用人抬得木杆秤,會計手把手地教會了父親辨別銅製磅柄上的刻度和磅砣的重量。但是,再聰明的人也會有走眼的時候,更何況父親還是位目不識丁的文盲呢。也許正應了“不是冤家不聚頭”那句老話,第二年秋種的時候,那位偷豆種遭到父親嚴厲呵斥地社員推著膠輪木架車來倉庫運麥種。看到此人,父親肚子裡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匆匆忙忙中誤將二百斤小麥種子當作一百五十斤發給了此人,那人待父親過完磅後,忙不迭地將裝有小麥種子的麻袋搬到手推車上吹著口哨遠去了。

下午快收工的時候,父親覺得發出去的小麥種子不夠數,把倉庫裡剩餘的種子重新過磅,核對出庫數量和原總量後發覺少了五十斤。他左想右想,最後才發現是多發給了那位偷豆種的社員。吃過晚飯後,父親既沒驚動隊長、也沒告訴會計,而是吆著母親來到了那位社員的家中。父親把多發麥種的經過一股腦地向他抖落了出來,無論你怎麼解釋,那位社員就是梗著脖子對著父親說,麥種都耩到地裡去了,你去地裡扒去吧。

因無證據,父親自認倒黴,吃了啞巴虧。為了彌補損失,父親私下向隊長彙報後,情願用自己的工分數來頂替麥種的價值。同時,為避免再次出現差錯,他向隊長提議分別做兩個能盛五十、一百斤的凹型糧鬥,當作量鬥用。隊長覺得這個辦法可行,並安排父親去落實,領到隊長的旨意後,父親瞞著奶奶將她準備做壽材的紫花桐木板,偷偷地拉到倉庫院落裡,找了兩個手藝精湛的木工,乒乒乓乓地截材、刮板起來,只用了三天的功夫,一對開口寬、底部窄、凹型、腰部兩邊鑲嵌抬槓的糧鬥做成了。聯產計酬,分田到戶後,生產隊裡的農具基本上被閒置起來,在折價處理集體農具會上,父親指著這對紫花桐木糧鬥,飽含感情地說:“這桐木糧鬥跟隨了我近二十年的時間,看到它我心裡才踏實。今天,我什麼也不要,就要這對糧鬥。”雖說桐木糧鬥在以後的日子裡,失去了它的使用價值,充其量不過是幾塊薄木板鉚接隼拼起來的。但是,在父親的眼裡,它也是一個時代的見證者,是價值連城的傳家之寶。

散文《想起父親與糧食有關的仇情往事》犁米

 

 三

神秘旋轉地柳條簸箕……

生產隊裡的倉庫雖然達不到銀行金庫讓人垂涎三尺的程度,但是,在糧食比金錢重要的饑荒年代,那經過無數遍精選細挑、子實飽滿、備作來年耕作用得糧食種子,照樣引起某些餓鬼地覬覦與算計。七五年春季的某天早晨,父親起床後習慣性地朝著倉庫奔去,當他推開倉庫的院門走到倉庫門口時,只見門上懸掛得鐵鎖被人用盜竊工具撬開後,兩扇門敞開著,庫內一袋足有一百斤的花生種子不翼而飛。在當時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年代,倉庫被盜無疑是一件驚天大案。父親看到這一幕後,慌不擇路地跑到隊長的家中,將倉庫被盜情況在第一時間內告訴了隊長。隊長聽完父親的彙報急急忙忙地套上外衣,順手摘下牆壁鐵釘上懸掛得一支錚亮發光的不鏽鋼鐵哨,兩人大步流星地來到了大街上。嚯嚯嚯……急促地哨音在大街小巷裡響了起來,聽到哨音的社員紛紛來到平時上工集合的地方,等待分配農活任務。

“今天上午不出工了,六十歲以下、十七歲以上的男女勞力都到倉庫院子裡集合……”

隊長一面吹著哨子,一面扯著破鑼嗓子吆喝著,那渾厚粗獷的嗓音裡略帶著幾分顫音,讓人隱隱地覺著似有重大新聞要在社員會上發佈。

“昨晚上倉庫被人撬了,俗話說,腳底無泥滑不倒。賊就在我們身邊,如果你主動站出來承認錯誤,咱們既往不咎。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過,改了還是好同志。現在給你十分鐘的時間出來自首,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希望你勇敢地站出來!”隊長演講完後,人群裡一下靜地幾乎掉下根針來都能聽得到。

十分鐘過後,沒見盜倉庫的“糧賊”站出來,這下惹火了隊長,他用手指著人群喊道“王某亮、孫某清、吳某珍、吳某琴、亓某紅、沈某翠到前邊來!”

被點到名的社員依次走到人群的前邊,王某亮和孫某清從倉庫裡抬出了一張矮腳八仙桌,被點到名的四位婦女每人佔住了八仙桌的一個角坐了下來。這時,有人將一把栓著紅綢布的掃碾笤帚放到了早已準備好的柳條簸箕內,然後,那坐著的四個婦女分別用右手的食指和無名指頂住簸箕的底部,準備就緒後隊長開始唸到場社員的名字。當唸到秦某會時,那盛著掃碾笤帚的柳條簸箕竟然轉動起來,而且越轉越快。

為了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隊長又叫了另外四位婦女依照前四位婦女的樣子,托起了簸箕,當再次唸到秦某會的名字時,那柳條簸箕像安了軲轆一樣又旋轉起來。這時,人群中的秦某會羅鍋著腰早已嚇得蹲在地上了,兩位青壯勞力一人一根胳膊,在隊長的指揮下,老鷹抓小雞般地架著秦某會向他家中起贓去。那看熱鬧的社員前擁後呼地跟著來到秦某會的家中,果然發現那袋被盜得花生種靜靜地立在門板的後面。

當時,讓人們匪夷所思、不得其解的是他那駝背的羅鍋身,怎麼將近一百斤重的花生種背到肩上去的,不足百十斤重的殘疾身又是怎樣馱回家中去的呢?後來經過多次詢問得知,原來他先將麻袋搬移到矮腳的八仙桌上,然後,利用羅鍋凹面的優勢將麻袋拖到後背上,螞蟻拖骨頭的樣子、一點一點地將花生種馱回了家中。因秦某會是殘疾人,在對他進行了一番批評教育後,生產隊裡還資助了他十斤玉米棒子。

散文《想起父親與糧食有關的仇情往事》犁米

 

 四

春風吹醒雲鳳河……

我的家鄉地處萊蕪、新泰交界的蓮花山腳下,雲鳳河似一條潔白的哈達緊貼著村莊向北邊的大汶河鋪展而去。七八年的春天好似比往年來得特別早,山陰融化的雪水滲透在鋪滿樹葉的巖縫、泥土中。那清冽冰涼的桃花水擠破蓮花山女陰般的褶皺,匯聚成一股股細流,羞羞答答、叮叮咚咚地順著雲鳳河向下遊流去……

雲鳳河兩岸,大地回春,凍了一冬的土壤在春風地輕拂下、春陽地照射下、冬蟲地湧動下,鬆軟如糕的田地微微地透著熱噓噓的地氣和泥腥的芬芳,吸引著那些放學後的孩子們在那裡摔跤、嬉戲,就連那緊跟其後的看家狗也躺在田野裡,四腳朝天地打滾玩耍。

這一年,村裡實行聯產計酬、土地公開招標,承包到戶、到人。我父親就像一隻飢餓多日的老狼,每當隊長報數,他總是第一個舉手招標,許多競標對手看到父親那貪婪得眼神和不容置疑的口氣,也就很知趣地自願落標,將出標的田地讓給父親去耕種。幾天下來,父親不顧家人地反對,一下承包了五畝水澆地、五畝山嶺地,在耕種的那段時間,父親出工的時候,肩上扛著農具,手裡提著一把黑漆漆的裝滿涼水的鐵壺,渴了就撿點柴火就地燒水,中午母親則將蒸好的地瓜面窩頭和一碟疙瘩鹹菜,送到父親勞作的地頭。有付出就有收穫,莊稼收穫後,除去估算的糧食數量上交隊裡外,家裡的山牆上、樹上,都掛滿了黃橙橙的玉米棒子、沉甸甸的高粱穗和狗尾巴般的穀穗子,屋內的糧倉和陶製的大甕裡,子實飽滿的麥粒裝得滿滿當當。

一九八二年,我家年收入過萬元,被村裡評為首個“萬元戶”。為此,父親還胸戴火紅的綢布花,風風光光地參加了牛泉公社召開得“萬元戶”表彰大會。

二零零七年五月,父親那顆被吝嗇、小氣等元素過濾了無數遍的心臟停止了跳動。臨終前,他特別囑咐我們兄弟幾人,人吃土還土,死後要將他的骨灰連同骨灰盒,一起放在那個能盛五十斤重糧食的桐木糧鬥裡。唯有這樣他才睡得坦然、睡得舒服、睡得無後顧之憂。

遵照父親的遺願,我們兄弟幾人將父親的骨灰和那個紫花桐木糧鬥一起埋在了地下土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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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想起父親與糧食有關的仇情往事》犁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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