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亂:自作孽不可活的唐玄宗



一 危機重重的大唐帝國

公元755年。大唐天寶十四年

這一年,唐帝國正站在命運的巔峰。它的繁華富強,超越了以往的任何一個時代。755年的唐帝國,是正午的太陽,向世界散發出奪目的光焰。整個地球上,沒有任何國家能如此恢弘壯麗。它有全世界最強大的軍隊,最美麗的絲綢、最動人的詩歌。各個國家的商人與使節,像潮水一樣湧來。這是他們要朝拜的聖地。

755年的大唐帝國,被蝕刻在歷史的印版上,如同一個不朽的傳奇。

它的主人唐玄宗是一個70歲的老人。全帝國最美麗的女人——楊玉環,和他纏綿在驪山溫泉中。石蓮花在水底盛開,銀縷船在池中游弋。寶石和丁香堆積成了山,霓裳和羽衣織成了雲。

在驪山不遠處,是擁有百萬人口的帝都長安。在長安背後,是擁有五千多萬臣民的唐帝國。帝國的糧倉裡屯積著一億石糧食,帝國的邊境上駐紮著幾十萬精兵。

這是他多少年辛苦經營的結果。如今,他有資格去享受人生。因為這個帝國像金子一樣完美,像玉石一樣堅固。

一切都像神話一樣美好。直到有人在帝國主人的耳邊輕輕吐出三個字:

——安祿山。

安史之亂:自作孽不可活的唐玄宗

安祿山

這三個字後面,是一個詭詐的胡人。

幾十年前,曾有一個女巫多年不育。她前往聖地扎犖山祈禱。神明回應了她。不久,她就生下了安祿山。扎犖山是突厥的戰神之山。

他加入了唐朝軍隊,節節高升,成了東北邊境的一個將星。安祿山有出色的軍事才能,也有一顆黑暗狡詐的心。他曾宴請契丹酋長,把客人灌醉以後,就砍下他們的頭顱,把屍體扔進大坑。前前後後,他用這樣的手段殺了幾千人。他們的頭顱,都被作為戰利品獻到長安。

這樣一個蛇蠍般的人物,卻取得了唐玄宗的信任。他在皇帝面前表現得愚魯直爽。據說,安祿山體重三百斤。唐玄宗曾有一次指著他的肚子,問道:“這個大肚子裡是什麼?”安祿山大聲回答:“只有一顆赤心!”皇帝相信了。所有的將領中,唐玄宗最信任的就是他。皇帝不斷獎勵他,給了他最奢麗的住宅,把郡主嫁給他兒子,封他為東平郡王。最重要的是,讓他擔任了范陽、平盧、河東三道節度使。

——直到安祿山達到權勢的極限;直到唐玄宗再沒什麼可以給他的了。

於是,有人在唐玄宗面前說出一句話:安祿山必反!

大臣開始提醒唐玄宗:整個帝國只有十個邊鎮,安祿山掌控了其中的三個。全國最精銳的騎兵,盡在其麾下。他已經有了造反的能力。

而且他也有了造反的跡象。他招

募了八千名外族勇士,編為“曳落河”,成了他的私人部隊;他要求把32名漢族軍官換成蕃人;他以獻馬為名,要派六千軍隊進入內地;他兒子與郡主成婚,他居然託故不來京師。大臣們質問:這一切如果不是為了造反,又是為了什麼?

唐玄宗感到了莫名的恐懼:如果安祿山真造反了,怎麼辦?是不是給他的太多了?

也許不至於。也許我們只是杞人憂天。

唐玄宗決定做一次試探。他寫了一封信,讓太監送給遠在范陽的安祿山:“我在驪山華清宮為你新做了一個浴池,十月份我在這裡等你。”

范陽就是現在的北京,當時是安祿山的總部。太監奔波幾千裡,帶著一身塵土進入范陽城,站在安祿山面前。

這個時候,任何臣子都應該下拜!都應該叩頭!但安祿山沒有起身。他坐在床上,只微微動了動身子。安祿山讀了信,淡淡地說:“皇上還安穩吧?十月份我一定去。”然後,他就把太監趕到了館舍,再也沒有露面。

太監回到長安,在皇帝面前描述了安祿山的倨傲,痛哭流涕:“臣差點回不來了!”回答他的,是長久的沉默。唐玄宗一語不發。

——這就是那個赤心之人麼?!這就是那個握著十幾萬精兵的帝國干城麼?!

他眼睜睜地看著玉石般的帝國,出現了一條裂隙。但是他老了,太疲憊了。他不想管這些事情:也許它只是一條裂隙。——很多玉石上面也有裂隙,但不還是好好的麼?也許一切終究會過去。

冬天就要到了。唐玄宗像往年一樣,離開長安,前往驪山華清宮。在那裡,他已經為安祿山修建了一個浴池。

十月份轉瞬而過,安祿山沒有來。

然後是十一月。

華清宮內,銅盆火炭,溫煦如春。唐玄宗吹奏著玉笛。舞女們簇擁著楊玉環在大殿中翩然起舞。她們搖曳的肢體如四季之樹,苗條的腰身如無名之花。舞蹈的節奏越來越快,音符象暴雨一樣灑落。楊玉環飄如迴雪,驚似游龍,最終幻化成一朵旋轉的紅雲。

歌舞聲中,唐玄宗似乎也漸漸淡忘了安祿山。

但就在此時此刻,玉石上的那道裂隙正在炸裂。他的燦爛帝國將一去不返。

正午的太陽墜向西方的大地。

二 漁陽變

十一月初九。帝國東北邊境——范陽城。

十五萬軍隊從那裡出發,呼嘯南下。在隊伍最前面的是鐵騎兵。他們的鎧甲在寒日中閃耀著冰冷鐵色。這是帝國最可怕的部隊,一旦發起衝鋒,幾乎無人可敵。跟在後面是黑壓壓的步兵,遮蓋了整個地平線。

這支部隊是一個民族的大雜燴,除了帝國的正規邊兵以外,還有同羅、奚、契丹、室韋等蠻族部隊。不同的民族、語言,裝束,混雜在一起,形成了洶湧潮水,向南

方湧去。

在十五萬大軍之中,有一個鐵輦,裡面坐著位肥胖的胡人。——他就是安祿山。

今天是他和大唐帝國決裂之日。從今天開始,這十五萬大軍再也不是帝國的軍隊了。他們只效忠一個人:安祿山。他要帶著他們衝進長安,建立一個新的王朝。可以想見,那將是一個殘酷血腥的蠻族帝國。

許多平民看著這支大軍,目瞪口呆。有人低聲說:“范陽的軍隊從來都是北上。就算是一百歲的老公公,也沒見過范陽軍隊南下的。

他們還不知道:這個反向進軍將徹底改變所有人的命運,將他們的生活撕裂為兩半。

安祿山的部隊鼓聲震天,煙塵千里。他們每天挺進六十里,像狂風一樣席捲而過。所經之地,沒有人能稍作阻擋。城池毫無抵抗地淪陷。河北的帝國官員,只有三個選擇:逃亡,投降和死。

原因很簡單:帝國的戰爭都在邊境進行。內地已經一百多年沒見過戰爭了。沒有人知道怎麼對抗這支大軍。他們就像熟透的果子,在暴風中紛紛墜落。

安祿山用最快的速度南下,沿途不做停留。二十三天後,他已經衝到了黃河岸邊。

到長安的路程,至此已經走了一半。

就在安祿山起兵七天後,唐玄宗知道了叛亂的消息。他被逼到了死角,再也沒有退路。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全力以赴,迎擊安祿山!

事變來得太過突然,帝國政府毫無準備,手上缺少可用資源。當前的核心任務是保衛帝國的兩座都城:長安與洛陽。安祿山的部隊在火速前進,而這一帶兵力嚴重不足。情形非常危急。

但唐玄宗手中也有好牌——那就是他的兩員虎將。

第一個是封常清。

封常清當時擔任安西節度使。安西位於現在的新疆,是帝國最偏遠的一個邊鎮。正巧,封常清這個月剛從駐地趕來長安,晉見唐玄宗。這個人身材瘦弱,斜眼跛足,但卻是傑出的將領。他曾遠征大勃律國(位於今天的克什米爾),立下輝煌戰功。

第二個是高仙芝。

他的威名更加顯赫。高仙芝是高麗人,在帝國軍隊裡服役多年,曾遠征過今天的阿富汗、巴基斯坦。許多國王、可汗都被他用繩子捆著,獻給大唐天子。多年來,他就是帝國神話的一個象徵。四年前,他在怛羅斯城被阿拉伯軍隊擊敗。此後他被招回京城。在此危急時刻,他是迎擊安祿山的最佳人選。

兩頭猛虎披掛上陣,去迎擊東方的群狼。

封常清首先縱馬出關,前往洛陽招募軍隊,組織洛陽保衛戰。緊接著,高仙芝率領關中的五萬軍隊也開拔了。他駐紮在河南陝郡,擔任平叛總指揮。陝郡位於今天三門峽市附近,構成了洛陽之後的第二道防線。

帝國政府就蜷縮在這兩道防線之後。

現在

最關鍵的因素是時間。

安祿山在火速向帝國心臟挺進。帝國也在火速從各地抽調力量。時間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一切的關鍵就在於:誰更快?

但帝國還有一個希望。這個希望就是黃河。安祿山已經挺進到黃河沿岸。但是他的大軍要渡過黃河,需要大量船隻。他們很可能會被阻滯在黃河邊。

但是這個希望很快就會破滅。有一樣東西在幫助安祿山。——那就是寒冰。

三 血梅花

十二月初二。彤雲密佈,陰風慘淡。天氣刺骨的寒冷。安祿山的大軍陣列在黃河北岸。他下令把破船用繩索、草木串起來,橫絕黃河。這樣浮橋太過脆弱,很難渡過鐵騎軍。但是當天晚上,一夜寒風呼嘯。凌晨,浮橋全部被冰凍,成了堅固的冰橋。

寒冰為安祿山劈出了南下的道路!

一聲令下,安祿山大軍像馳過冰橋,安然渡過黃河。

黃河就這樣在一夜之間淪陷了。現在,中原腹地就像裸露的羔羊。

第一個犧牲品是陳留,也就是現在的開封。鐵甲軍掀起的煙塵淹沒了城市。安祿山閃電般攻陷了陳留。河南節度使被斬于軍門,一萬守軍也被盡數屠殺。

第二個犧牲品是滎陽。它是洛陽的門戶,是安祿山必取之地。叛軍鼓角一響,滎陽的守兵“自墜如雨”,城市也瞬間淪陷。

下面就是洛陽了!它不是陳留,也不是滎陽。這裡有統帥六萬大軍的封常清。他要在這裡,和安祿山一決雌雄。

封常清率軍出守城外的虎牢關,狙擊狼群。——這是帝國和安祿山的第一次真正碰撞。

唐軍排成威風凜凜的陣列,在大地上鋪展開來。所有的矛尖指向東方;所有的箭蔟都對準東方;所有的眼睛都望著東方。

黑色塵煙從東方地平線上升起,越來越近。鼓角聲逐漸清晰可聞。還有千萬個馬蹄撞擊大地的聲音......唐軍還保持著漂亮的陣型,但許多人的額頭開始滲出冷汗。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這團黑色煙塵一步步逼近,最後停在自己面前。無數矛尖在輕輕顫抖。

鐵騎兵驟然從塵煙裡衝出,鋪天蓋地的撲來,就像鐵的風暴。風暴席捲之處,一切抵抗都終結了。轉眼間,陣列就被衝散,唐軍全線潰敗。滿地都是死屍和丟棄的長矛、盾牌。

這不是一次戰鬥,而是一場屠殺。

這支軍隊根本不是狼群的對手!封常清手下的六萬軍隊,都是匆匆招募的洛陽民兵,一群烏合之眾,根本無力對抗鐵騎衝擊。——但是封常清還是不肯放棄。

他收拾殘兵,在葵園再站,又敗。在上東門再站,又敗……換做別的將領,早已全盤崩潰。但是封常清就是不肯放棄。他知道必敗無疑,卻瘋了似的不斷戰鬥。他連戰五次,連敗五次。最終,他不得不拆毀城牆,奪路逃出洛陽。為了阻擋敵

軍,他讓人砍下大樹,阻塞道路。能逃出去的只是少數,六萬大軍幾乎被斬殺殆盡。當天正下大雪,厚達一尺。迷濛的雪霧中,到處是殷紅的鮮血。最終,更多的雪花悲憫地灑落,掩蓋了這些猩紅的血梅花。

洛陽保衛戰慘淡結束。帝國的第一道防線崩潰了。此時距范陽起兵,只有短短34天。

封常清向陝郡一路踏雪狂奔。那裡有高仙芝的主力部隊。他一身血跡站在高仙芝面前:連日血戰毫無用處,洛陽淪陷了!

對高仙芝來說,這實在是個晴天霹靂:失敗來得實在太快了!誰也沒想到封常清的軍隊會如此不堪一擊。看來叛軍比預計的要強得多。現在自己的五萬軍隊裸露在狼群中,也許會屍骨無存。高仙芝愣愣地看著封常清,腦子一片混亂。

這時,封常清提了一個建議。

一個性命攸關的建議。

——回潼關。

如果說八百里秦川是一個盒子,那麼潼關就是打開這盒子的鑰匙。

黃河從北方洶湧而下,和南方的秦嶺劈面相遇。被秦嶺阻擋後,黃河開始折而向東。黃河與秦嶺相撞的地方,留下了一個小小的豁口。它就是潼關。潼關夾在峻嶺與大河之間,險厄峻極。有個說法是“關門扼九州,飛鳥不能逾”。這個小豁口,卡住了進入關中的孔道。

封常清要求撤回的,就是這麼一個地方。他激烈陳詞:這五萬大軍在詞決戰只有死路一條。但扼守潼關卻綽綽有餘。憑藉天險,完全可以把安祿山拒之關外。陝郡無法保衛,也不值得保衛。值得保衛的地方只有一個,那就是潼關!它才是命運的樞紐的所在。

高仙芝猶豫了。

此刻,安祿山的軍隊正向陝郡飛馳而來。時間在一分一秒流逝。幾個小時的遲疑就可能帶來滅頂之災。高仙芝焦慮地來回踱步。看不見的命運之神,在他頭頂盤旋飛翔。在這個關鍵時刻。帝國的生死存亡就在高仙芝的一念之間。

高仙芝不是一個膽怯的人。但此時此刻他膽怯了。他的膽怯拯救了軍隊。

高仙芝終於下令,全軍撤往潼關!

臨行時,高仙芝打開了倉庫,把裡面的錢帛分給大家。帶不走的一火焚之。熊熊烈焰中,高仙芝的大軍向西方退去。當地平民也紛紛逃亡。從陝郡到潼關的道路上,到處是難民與軍人。每個人都臉色鐵青,惶恐不安。他們的背後,是陝郡上空的黑色煙柱。煙柱之後,則是呼嘯而來的范陽鐵騎。

——撤退的已經有些晚了。叛軍前鋒尾隨上來。殿後的軍隊遭到突襲,人馬踐踏,傷亡慘重。如果叛軍主力不在洛陽停留,全速追擊,高仙芝很可能會全軍覆沒。但是叛軍只派出了前鋒。唐軍終於跌跌撞撞地擺脫了追擊。

潼關大門敞開,湧動的人流衝了進去。安全了!終於安全了!

包括高仙芝在內,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他們終於闖過了死亡之路。狼群被關在了門外。高仙芝和封常清沒敢浪費時間,馬上組織防禦。果不其然,安祿山的前鋒部隊很快就攻到潼關。在這裡,他們第一次遭到失敗。橫掃中原的鐵騎軍在潼關面前敗下陣來。這裡地形太過險要,叛軍無法越雷池一步。

一切的一切,現在都取決於這個小小的關口。潼關是長安的盾牌,是上天賜給關中的禮物。它為帝國死死擋住了東方來的千軍萬馬。

安祿山大軍像是一條洶湧鐵流,沖刷過河北河南,淹沒了無數名城巨鎮,一直衝到潼關城下。然後,它咆哮著退了下去。山與河之間的這座雄關,截斷了鐵之洪流。沒有人能闖過這道天塹。

長安終於安全了。帝國在危機時候挺了過來。它贏得了最寶貴的東西——時間。

帝國的力量在慢慢聚集。成千上萬的新軍在開往前線,西北的朔方軍也開始挺進東方,攻擊安祿山側翼。最可怕的時刻過去了。

但是高仙芝卻隱隱有些恐慌。在他逃往潼關的路上,一個念頭始終在他腦子裡徘徊:不經一戰放棄陝郡,怎麼向皇上交代?但他來不及仔細考慮。他只能憑直覺,做出自己認為最合理的決定。

——然後希望唐玄宗能夠理解他。

可是他錯了。

高仙芝的撤退拯救了長安,但也意味著:放棄了陝郡,放棄了洛陽,放棄了中原的千里江山。唐玄宗絕對不原諒他。他認為這次撤退荒謬透頂!高仙芝應該作戰,應該擊退安祿山!高仙芝的軍隊不可能擊敗安祿山,唐玄宗根本就不理解這一點。唐玄宗從沒有親自帶兵作戰。

但他卻可以決定任何一個將領的生死。

就在唐軍退入潼關幾天後,高仙芝聽說有使節帶著聖旨來了。他匆忙從外面返回廳堂接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一個可怕的景象。

封常清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這個在洛陽五次血戰、又把軍隊帶入潼關的人,變成了一具屍體!

屍體一身是血,躺在蘆蓆之上。一個太監站在旁邊,周圍是一百多名“陌刀手”。太監說:“也有給您的恩旨。”高仙芝臉色刷白地接旨。旨意是一道死刑令,上面列舉著高仙芝的兩大罪名:撤軍棄地;剋扣糧餉。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高仙芝沒有反抗,直接被押進刑場。這時,士兵們都已知道了消息。許多人圍在刑場,默默不語,看著被刀斧手簇擁著的主帥。

高仙芝走進刑場,看著前面黑壓壓的士兵,大聲說:“說我撤軍棄地,不錯!說我剋扣糧餉,上有天,下有地,決沒有這回事!”太監淡淡地看著他,一語不發。高仙芝佇立片刻,忽然大聲喊:“我冤不冤?”

一片沉默。

忽然,前面成百上千的喉嚨發出同一聲

吶喊:“冤!”喊聲在清冷的空氣迴旋震盪。

刀光過處,一個高麗人的鮮血噴向天空。

四 潼關淚

高仙芝和封長清死了。現在唐玄宗只有最後一張牌。

兩鎮節度使、西平郡王哥舒翰。

這位突厥族將軍威名超過了高仙芝和封長清,是唯一能和安祿山並駕齊驅的將領。他曾和吐蕃轉戰青海,屠城滅堡,威震天下。哥舒翰本是抗擊安祿山的不二人選。——但是他老了。不久前,他在浴室內中風癱瘓。此後就一直在長安養病。他再也不是當年那位“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的名將。他只是一個衰朽的老人。

可是唐玄宗一道聖旨誅殺兩員大將,也把自己逼到了死衚衕。他不得不選擇這位老人。

哥舒翰被任命為兵馬大元帥,指揮潼關大軍。這段時間裡,長安又新徵集了八萬大軍,現在一起交給哥舒翰。

這個衰老的突厥人帶著浩蕩大軍,走向他人生的最後旅程。整個帝國的命運託付給了他。哥舒翰吃力地騎在馬上,胸中充滿了榮耀——以及榮耀後的悲涼。前方是千丈刀山、萬尺龍潭,而他體內的火焰已經漸趨微弱。他隨時可能粉身碎骨,但至此也已別無選擇。他和帝國一樣,都沒有第二張牌了。

然後,哥舒翰在潼關一呆就是半年。

從十二月到第二年五月,哥舒翰的軍隊始終不出潼關一步。安祿山的軍隊也始終未能踏進關門一步。安祿山的長子曾率精銳進攻潼關,結果鎩羽而歸。無論哥舒翰如何衰朽,他還是成功地守住了關門。

在此期間,整個戰場的形勢發生了巨大變化。

安祿山的鐵騎一度所向無敵,橫行大河南北。但此刻,他的弱點終於暴露出來。安祿山大軍被扼守在潼關之外,無法摧毀長安政府。而他的大本營——范陽,又在兩千裡之外。他的側翼過長,很快就陷入困境。

唐帝國除了派哥舒翰扼守潼關外,又放出了一隻雄獅——來自西北的朔方軍團。朔方軍翻越太行山,直指安祿山的范陽老巢。三個月內,它連獲兩次大捷,斬殺了數萬敵軍。范陽岌岌可危。

——安祿山的帝國已經被橫腰切斷。

安祿山從一個征服者,慢慢變成了困在中原囚籠裡的病虎。

唐帝國已經熬過了寒冬。希望又像春草一樣,茁壯生長。只要再堅持一陣,安祿山就要做出抉擇:要麼撤退,要麼崩潰。如果這樣,未來的歷史將徹底改寫。755年的大叛亂將只是帝國的一段插曲。

命運的天平緩緩地、堅定地向著唐帝國傾斜。

然後,在某一個瞬間,命運之神忽然改變了主意。

長安。

皇宮深處,響起一身憤怒的叫喊:“他為什麼不出兵!我要我的洛陽!“然後是一陣竊竊私語。

這個叫喊將毀滅潼關的十幾萬

大軍,顛覆帝國的國運。

還是唐玄宗。他現在既衰老,又固執。他認為安祿山力量已經枯竭。那為什麼不出兵?為什麼不去光復洛陽?為什麼不和朔方軍團夾擊安祿山?

偵察顯示:敵人在陝郡方向只有四千兵馬。那為什麼潼關大軍不主動出擊?

唐玄宗憤怒地問道:哥舒翰在等什麼?!

哥舒翰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唐玄宗任命他指揮軍隊,其實是一個錯誤。哥舒翰老了,又疾病纏身,沒有精力去統御十幾萬大軍,也沒有信心去組織野戰。如果高仙芝和封常清還在,帝國的命運將大不相同。

但哥舒翰頭腦依舊清晰。他知道自己的弱點,也知道手下軍隊的弱點:它是拼湊出來的大軍,凝聚力不夠,戰鬥力也遠遠不如安祿山的鐵騎軍。用它牽制叛軍綽綽有餘,但要和安祿山決戰則辦不到。

因此他的思路很簡單:等待——等待朔方軍團兵圍范陽;等待安祿山緩慢崩潰。

朔方軍團指揮官郭子儀也這麼想。他和哥舒翰都上過許多奏章,指出:在這個關鍵時刻,決不可輕動。哥舒翰一旦出關東征,整個帝國將面臨不測之險。八百里秦川再無屏障,帝都長安勢必傾覆,當前形勢將急轉直下!陝郡四千兵不過是誘餌,那裡一定設好了伏擊圈。郭子儀說一句斬釘截鐵的話:潼關出兵,有戰必敗!

但是唐玄宗根本聽不進去。他當年不理解高仙芝為什麼撤退,現在同樣不理解哥舒翰為什麼不出兵。他在皇宮裡咆哮:他等了半年了,他還要等多久?!

他的吶喊一直傳到了潼關。

處決高仙芝和封常清,是唐玄宗的第一個錯誤。

讓一箇中風后的老人來指揮軍團,這是他犯下的第二個錯誤。

這兩個錯誤都可以彌補,但是他又要犯下第三個錯誤。這是最後的、也是最致命的一個錯誤。

——他派出了一個又一個使者去潼關,傳達同一個旨意:馬上出關,光復洛陽!

哥舒翰畏懼了。就在他的腳下,兩員大將被一道聖旨就地處決。唐玄宗現在年老昏聵,誰知道他會做什麼?下一個聖旨會不會就是取他哥舒翰的首級?

哥舒翰還在做最後抗爭。他接著給皇帝寫奏章,乞求收回成命。回答他的是一封充滿殺氣的敕書:“再拖延不發,國法俱在,朕也無法徇私!”

哥舒翰徹底崩潰。

這封信毀滅了哥舒翰最後一線希望——也毀滅了帝國最後一線希望。

帝國的命運在這一瞬間註定了。

756年六月四日,哥舒翰帶著大軍出征東方。他已經預感到了黑暗的未來。沒有勝利,沒有光明,有的只是深不見底的毀滅。他撫著自己的胸膛,放聲痛哭。

關閉了六個月的潼關,打開了城門。金屬鎧甲在日光中熠熠生輝,一面面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將近二十萬大軍魚貫而出,大踏步走向死亡。在他們身後,是帝國的心臟,是富庶的關中,是世界上最繁華最壯麗的城市——長安。今天,帝國的花瓣炫然開放,花蕊裸露在黯黯黑夜之中。

隊伍中,有一位突厥老人正在哭泣。

五 曲終*長安亂

每天薄暮時分,潼關的烽火臺就會點燃火炬。火光一直照映到三十里外,那裡的烽火臺見到潼關的火光,也會點燃火炬。

這樣,每三十里為一站,點點烽火從潼關一直延伸到長安。在夜色中,就像一條細長的火龍。

——這就是平安火。只要長安能看見遠方烽火,就說明潼關安然無恙。從戰爭開始,平安火每天都傳到長安,從無間斷。

但在六月九日,它忽然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怎麼回事。遠方的天空一片漆黑。

唐玄宗站在樓臺上,久久地望著東方。紫色的太陽已沉入大地,月亮旋風般升在天空,披掛著千萬顆星辰。

但是始終沒有火光。

唐玄宗感到冰一樣的寒意。那是恐懼,石頭般沉重的恐懼。哥舒翰出關五天,潼關忽然沉默不語,就像被大地吞噬了一般。

他第一次模糊猜到了真相:就在此刻,他的帝國正在崩潰之中。

但過去幾天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他還不知道。——但他很快就會知道。

哥舒翰的二十萬大軍出關後,大步挺進伏擊圈。他們被困在一個峽谷裡,敵人從山上拋擲滾木巨石,唐軍陷入混亂。哥舒翰拼命發起衝鋒,就是無法突圍。午後颳起了大風,安祿山的部隊點燃了幾十輛草車,阻塞峽谷的東出口。濃煙滾滾向唐軍撲來,隊伍開始互相沖撞,自相殘殺。混亂一直持續到黃昏。最後,安祿山的騎兵繞到唐軍背後,發起衝鋒。於是,一切都結束了。

——峽谷裡到處是面目模糊的死屍。二十萬軍隊全部崩潰,只有八千人逃出戰場。這就是真相。

——敵軍尾隨而至,一舉拿下潼關。阻擋他們六個月的鐵門再也不存在了。這就是真相。

——安祿山的部隊即將向長安衝刺。這就是真相!

關於未來的事情,他更無從知曉。未來的一切都被寫進他的命運,即將一件一件展現給他。只是在此刻,他還一無所知。

他不知道:長安即將淪陷。一群人形野獸要把這裡變成巨大的屠宰場。無數人要肝腦塗地,連嬰孩也無法倖免。公主皇孫要被生生挖出心肝;貴族大臣要被鐵鑿活活揭去頭蓋骨。——這個秋天,長安將屬於魔鬼。而他自己很快就要逃往四川。然後他要熬過六年的淒涼歲月,最後死在冷清的神龍殿。

他也不知道:自己即將在馬嵬坡面臨一個殘酷選擇。是拯救自己,還是拯救愛人?他選擇了自己。一生中最愛的人,變成冰涼的屍體躺在自己面前。他

將此度過一個個不眠之夜,靜聽窗外的雨聲,想著那個讓他心裂的瞬間。

他更不知道,眼前的這場叛亂將持續八年。帝國動用全部力量才將其撲滅,但帝國也已面目全非。它再也沒有真正統一這個國家。往日的榮光一去不返。

和它一起逝去的,不僅僅是一個帝國,而是中國的整個古典帝國時代——漢與唐的時代。此後,中國永遠地進入了另一個時期。

但在此刻,唐玄宗什麼都不知道。

他只是站在樓臺上,困惑地看著東方,看著帝國慢慢走入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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