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丨許曉鳴:我為什麼嫁給內蒙古草原牧民

文化大革命中的知青們,根本就是沒人要的孤兒,是草原用她博大的胸懷,接納了所有的知青,原諒了他們的無理和無知......

1968年8月,我離開北京到內蒙古牧區插隊,從最基本的騎馬放羊開始,學會了牧民的所有勞動技能。在大隊生活了8年後,入讀錫盟衛校,兩年後回到牧區,從鄉衛生院醫生、衛生院院長到旗計生委主任,又待了十幾年。因為我在牧區嫁了一個蒙古族牧民,插隊23年後,才在朋友們的幫助下舉家返回北京。

當初插隊時,我是自告奮勇去的:經歷了兩年驚濤駭浪的文化大革命,早已經厭倦了無休無止的運動,既然上學無望,就去保衛邊疆吧。天蒼蒼野茫茫的大草原,對我有無限的吸引力。經歷了五六天火車—汽車—大車(四匹馬拉的)和牛車的一路顛簸,我們六個同年級的女孩,來到阿巴嘎旗伊和高勒公社德力格爾大隊,在蒙古包開始了“新生活”。

我們的大隊是純牧區,方圓幾百平方公里的草場上,共有13個浩特(屬於生產小組,每個浩特放牧一群牛、一群羊,有2~5戶不等的人家,羊倌和牛倌是主要勞動力,由家庭的男人承擔,女人們負責輪流下夜,就是看住羊群不致於跑散。如果天氣晴朗,羊兒會靜臥一夜相安無事,颳風下雨就很辛苦。同時還要防止狼來偷襲,早上還要守住不讓羊群過早啟程。)每個浩特都有相對固定的春夏秋冬牧場,冬營盤設在背風的芨芨草灘裡,夏營盤會在高坡上。那是真正的遊牧,逐水草而居!冬春兩季在一個地方居住的時間長一些,夏秋季十天半月就會搬家。只有在冬天,才會用凍羊糞磚搭起羊圈,在夜裡圈住羊群。其餘三季全部是散放。

放羊是牧區最辛苦和磨人的勞動,工作時間長,風雨無阻,需要緊盯羊群以免走失;放牛是最輕鬆的活計,只要按時給牛群飲水,它們熟悉了自己的地盤,基本不會走失,當然這種好活基本輪不到知青和外來人員。

那時大隊有三群馬,每群馬都由兩個馬倌(大馬倌和小馬倌)負責放牧。還有一群駱駝和一群種羊。由於幹這些活計需要一定技巧和經驗,基本是由德高望重的中年人壟斷(小馬倌則是“跟包”,負責套馬、飲馬等體力活)。平時牧區的勞動還有春天接羔、夏天剪羊毛、秋季配種等季節性勞動。

冬天的草原,氣溫會低至零下四十度,白毛風颳起來,大地一片白茫茫,咫尺不見人,牛羊會順風一路小跑,瞬間不見蹤影。有經驗的牧人,會早早選擇背風的地方圈住牛羊,而我們新牧民們就只好跟著牛羊一起順風而下了。

遇上天旱的年份,草長得不好,還要到幾百裡外的地方去走奧特爾(借住別人的草場過冬渡過難關,主要是牛群,因為牛兒只能用舌頭卷草吃,草被積雪蓋住後,它不會像馬和羊一樣用蹄子刨草吃。我到草原的第一年冬天就去了。)那地方多是夏季的無水草場,只有冬天下了雪才能夠進駐,往往方圓百十里無人煙,由於沒有過冬的儲備,相比留在冬營盤過冬格外艱難。

很快,我們就融入了牧區的生活,我們師大女附中幾個初中的小女生分別成為所在浩特的羊倌:草原的冬天氣溫低至零下30度,牽著駱駝跟隨羊群在野外一整天,嚴寒和飢餓都不算什麼,刮白毛風雪時要頂住羊群不讓它們順風逃竄實在是個考驗。

天氣晴好的日子,我們幾個會在芨芨草灘的背風處相聚,除了憂國憂民,還會脫下內衣找蝨子!(分別住在牧民家實在不太方便)。我們的羊群也很給面子,從來不往一起摻和(羊群要是摻了群,分開它們就是浩大的工程,得一隻一隻地拽出來)。

知青丨許曉鳴:我為什麼嫁給內蒙古草原牧民

最難的其實是春天,青草剛剛露頭,羊群追逐青草跑得漫山遍野,騎乘的馬經過一個冬天,早就跑不動了,這兒那兒還不時有一兩隻剛下羔的帶羔母羊怎麼趕也趕不動……那才是叫天天不應呢。

剛開始沒有經驗,我們總是把羊毛還沒有乾的小羊直接撿起來裝在接羔袋裡馱回去,結果它們串了味道,羊媽媽都不要了(應該是把它和母羊一道留在原地晚上再跟群趕回去)。每天在羊群裡追逐丟棄小羊的母羊,讓我們個個都成了短跑健將。

夏天的勞動多是集體活動,剪羊毛、洗羊和給羊群打針,我們從最開始不會用剪子,磨破自己的手、總是剪破羊皮很快就成為所在浩特的標兵。跟著牧民訓生個子馬,為了多幾匹乘騎可以替換。這是最具冒險的活動,因為小馬的性子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可能會尥蹶子、站起來摔人等等, 牧區婦女從來不幹,騎術差一些、膽小一些的牧民也不敢。幾年下來我先後訓過七匹馬,我們之中最瘦弱的小玲也不甘示弱,身手矯健的老鄧和老蔣就更不在話下了。

秋天草原的技術活是打草和給羊群配種,我們當年就都成了主力。

第一年,牧民們怕我們這些知青熬不過冬天的寒冷,入冬前把我們分配到牧民家中插包。三年之後在我們的爭取下,我們才又有了自己的蒙古包。但是自己入住冬營盤的第一夜,我們全都凍得一夜輾轉無眠,第二天一致決定,兩個人睡一個被窩!

知青到了草原,直接擠佔了牧民們的生產崗位。我們大隊十三個浩特,總共才有三十幾個整勞力的崗位,知青一下子去了23人,大部分人始終也沒完全學會必要的生產技能。冬天分吃羊,每個單身漢5只羊,知青們可一點都不含糊,有人冬天殺完吃羊就直接回北京了。

有些知青延續著在北京的鬥志,參與挖肅“內人黨”(文化大革命中鬥爭擴大化,編造出內人黨在解放後繼續有組織活動並企圖篡黨奪權的故事,直接導致大批蒙古族幹部和牧民受到迫害)的鬥爭,大隊很多牧民都成了牛鬼蛇神,被集中起來在冬天勞動(打井修水利,在乾旱的草原根本就是無效勞動),這鬥爭持續了近兩年,最後在周恩來總理的干預下才逐漸停止。

文化大革命中的知青們,根本就是沒人要的孤兒,是草原用她博大的胸懷,接納了所有的知青,原諒了他們的無理和無知,把他們當作是孩子細心呵護。想一想我們其實給草原帶來了多少困擾!最後都義無反顧地離她而去,但時至今日,草原依然像懷念遠行的兒女一樣思念著我們。

我們因為直接住到牧民家中,對老鄉多了一分了解,蒙古族牧民也給了我們更多一分的信任。大隊很早就讓我們北京知青參與了大隊的管理,我當了大隊的出納,後來又當了赤腳醫生。在冬去春來日夜兼程的奔波中,我置身社會的最底層,直接感受他們的喜怒哀樂;在與牧民耳濡目染的接觸中,體會了蒙古民族的善良和浪漫,讓我愛上了草原的牧人。

後來,我趕上了最後一撥工農兵上學的機會,得以到錫盟衛生學校去上學(我上學那年,盟長的女兒上了北京醫學院,旗長的女兒上了內蒙古醫學院)。再後來,我又返回阿巴嘎旗繼續當我的鄉村醫生和計劃生育專幹,直到北京的大門向我們這些棄兒打開的那一天。

知青丨許曉鳴:我為什麼嫁給內蒙古草原牧民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是否會有別的選擇?每一次答案都是否定的。

為什麼北京知青會愛上草原牧民?其實我也常常問自己。

作為知名女校的學生,沒少受各種文藝作品的荼毒,一直嚮往浪漫的愛情,也相信真正的愛情不受物質、地位和時空的阻隔。我們那代人雖說生活上晚熟,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三四年後也都情竇初開。

負責安置的知青辦早有打算,將插隊的男女生按比例分配到大隊(我們大隊分配了男女生各11個),希望我們能夠互相結伴。但與牧民相比,知青男生們在生產和生活上都顯得笨拙,特別是表達愛慕時也躲躲閃閃讓人很費思量,自然難入我們的法眼。

在草原我也算比較活躍,少不了有牧民小夥子來提親,但過於直白也和我向往的浪漫相去甚遠,自然是逐一回絕,為了減少干擾,還曾放言不到25歲不談婚論嫁。

和一般牧民青年不太一樣,我的那個他每次來串門都客氣的敲門;也總在我們遇到困難的時候神奇的出現:幫忙追一匹脫韁的騎馬,奔跑著在羊群中套丟棄羔子的母羊,我騎過一匹特別厲害的生個子馬,剛開始幾天他總來幫我給馬上馬絆子,遇到路遠天寒的出診,他總能找到理由像條小狗默默相隨。

幾年下來,牧民的質樸和他默默的付出最終打動了我。我們開始一起憧憬未來:他計劃去當兵,我也想去上學。可是,女兒打亂了我們的計劃,當時,東北兵團已經因為女知青受辱抓了一批人,我既不想放棄我的孩子,也不願給他增加壓力,只能選擇儘快結婚。

當時和我一起在大隊的同包們都理解和支持我,他們說早就覺得我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但是遠在北京的父母很難接受,當時回北京探親的同包們也勸我要慎重:他們已經預感到春天即將來臨,我們終會離開草原。

我和他在冰天雪地裡往公社跑了三趟才領到結婚證,在春天裡舉辦了當時最盛大的蒙古族婚禮,來參加婚禮好幾個北京男知青都喝醉了,據說在我婚禮的前夜,他們徹夜不眠,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她會嫁給一個牧民?!

婚後,不同文化不同民族的差異立顯:我行事節奏快,生活中心排位是工作、集體、國家;他生性散漫,生活重心是遊牧、狩獵和夥伴。我們常常為了是否早點去飲羊、剪羊毛或換營盤(離開住了很多天的草場,搬家到水草相對豐盛的草地,讓羊群可以少趕路,多吃草)發生爭執。

婚後一年半,孩子尚在襁褓中,我送他去就讀錫盟牧業學院,希望現代教育能夠改變他,事實證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後來我們都成為國家幹部,曾在蘇木(鄉)旗(縣)工作多年,雖然都算事業有成,但他的本性最終還是迫使我做了回京的決定。

到北京後,都市快速的生活節奏讓我立時就如魚得水,可是我家那位自由散漫的牧羊人卻難以適應,複雜的人際關係更讓他無所適從。後來,我選擇了放他回草原,承諾他等我退休後,跟他一起去放羊。可惜,他沒有等到這一天,癌症奪去了他的生命。

多年之後,我反思維繫我們婚姻的基礎是:共同對生活的熱愛和相似的價值觀(都不太看重物質,總是以他人為先),我也捫心自問: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是否會有別的選擇?每一次答案都是否定的。

知青丨許曉鳴:我為什麼嫁給內蒙古草原牧民

對於和知青結合的蒙古族青年,雖然有娶(嫁)了一個北京知青的榮耀,但巨大的文化和習俗差距,會加大雙方磨合的難度,很多人選擇了放棄。堅守下來的,終會有許多無法告人的酸楚。婚姻中弱勢的那一方,總會生活在恐懼哪一天會失去對方的陰影中。

雖然我和愛人生活了很多年,養育了一雙兒女,我也對他呵護備至,人前人後給予了他應有的尊嚴;但從他的角度設身處地的看,我沒有給他想要的生活,反而給了他巨大的壓力。曾不止一次,我勸他為了自己選擇放棄,但每一次,他都選擇相隨。

我們的一雙兒女,繼承了蒙古族自由散漫的性格,沒有似我在學業中的強勢,雙雙在應試教育中敗下陣來;但他們又都繼承了父親善良有愛心、具有超強的動手能力和富有創意的優點,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裡,總能不輸人後。我常想:骨子裡的東西,真的是無法更改啊。如果不是插隊,我的孩子們很可能會是另一種人生吧。

曾經,在走場地的冬夜,守著昏暗的羊油燈和四處漏風的蒙古包,聽長風在天空怒號,合著遠處此起彼伏的狼嚎,我不止一次的問:“為什麼?!”

我們這些人,默誦著“相信未來”的詩句,度過了人生的低谷。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知道了上山下鄉保衛邊疆只是一個美麗的謊言,我們明白了文化大革命留給了國家和民族太多的傷痕。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我們生不逢時,在成長的歲月失去了繼續學習的機會,我們的生活、婚姻、後代,無一不受影響。

插隊知青因為缺乏競爭的技能,很多人晚境淒涼,成了社會的最底層。從我個人來講,我又是相對幸運的,牧區生活讓我有了人生最值得珍惜的故事,蒙古民族的寬容教會了我們勇敢地面對生活。

23年的知青的經歷,塑造了我不同尋常的人生;我們這代人正漸漸老去,如果老天能夠假以時日,我們都該留下對那段生活的回憶,為讓文化大革命永不重來,為讓知青經歷成為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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