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沈德詠大法官:德馨詠唱

致敬沈德咏大法官:德馨咏唱

1998年12月,沈德詠被任命為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時年44歲。2008年4月起,沈德詠擔任最高人民法院常務副院長,一級大法官,時年54歲。2018年3月,沈德詠被任命為全國政協社會與法制委員會主任,時年64歲。之前,他已上書中央,申請提前一年辭去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職務,全付身心從事政協工作,同時,也給年富力強的同志鋪平道路。2018年6月,沈德詠在一次全院局以上幹部會議上,提前與大家道別。作為審委會事務處的負責人,我將審委會三個會議室標有他名字的座牌撤下來,裝好。我知道,這不僅僅撤下的是一個審委會委員的坐牌,是標誌著一個法律人在最高法院20年法律生涯的結束,同時,以他為代表的五十年代生人的一大批法律人將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完成歷史使命。

1954年陰曆2月,江西九江修水縣,湘鄂贛三省交界處,沈德詠出生在一個鄉村教師之家。修水是秋收起義的爆發地,是革命的紅色搖籃。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使他在勤奮學習之餘,比同齡人有著相對成熟的政治素質,1972年,18歲的德詠入黨,所以,他已有46年的黨齡。當時家中兄弟姊妹較多,家境十分貧寒,一對雙胞胎姐姐夭折,一個弟弟得了化膿性中耳炎看不起病,眼睜睜失聰。哥哥把省下的米給他吃,全家給予他最大的關愛。他會各種農活,包括挑糞;他學習成績優異,但在文革期間,沒有更好的求學機會。1972年,他在家鄉修水白嶺公社參加工作,擔任團委副書記。1975年2月至1977年12月,他以工農兵學員的身份在江西師範大學外語系經近三年的學習,以優異的成績留校。今天的年輕人,很難理解在那個年代推薦工農兵學員仍然是當時我國家培養人才的重要方式,這些人中的很多人,實際支撐了文革後期知識斷層時代各個領域的發展。他的外語基礎就是在那時打下的,後來翻譯了大量國外法律文章,也為1980年競爭十分激烈的研究生考試提前做好了準備。之前,他自學完成了法律專業的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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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寫死刑專著時的沈院長

1980年,26歲的沈德詠考入北京政法學院即後來的中國政法大學,開始三年如飢似渴的研究生課程學習。得益於那時打下的牢固的基礎,加上他一貫的勤于思考,勇於探索,這個贛西北大山裡走出的青年,後來成為中國法學界一顆耀眼的明珠。1983年,29歲的沈德詠分配回到江西在省政法委工作,擔任研究室副主任,正式成為法律人,到現在已36年。1988年6月,他調至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工作,擔任刑一庭庭長,時年34歲。可以說,正式步入法院工作後,他的起點很高。1992年,他和李雲龍合著《死刑制度比較研究》,是國內第一本關於死刑問題的專著,時年38歲。1993年,他升任江西高院副院長,審委會委員,年僅39歲。1997年,他擔任江西省紀委副書記,1998年10月被任命為最高法院黨組成員,12月任命為最高法院副院長,時年44歲,是當時最高歷史上最年輕的一位副院長。

近20年前,在職研究生學習的最後一年寒假,我從武漢回到西寧,接到為最高法院領導服務的任務。那天天很冷,我穿著超厚的羽絨服,揹著氧氣袋,拿著血壓計和常用藥物,渾身裹得像一個粽子。在西寧大廈,我跟在院領導的身後,來到一個房間。開門的是一個白淨秀氣,器宇軒昂的男子。我客氣地點了一下頭,很職業地朝他身後望去。我想前者應該是秘書或工作人員,裡間應該有一位面部嚴肅,擰著深沉的眉毛,腆著成功男人標配小油肚的領導威嚴地坐在那裡。

令我失望的是,裡面什麼也沒有。這名男子主動向我伸出手,用南方普通話說:你好!給你添麻煩了!我這才回過神來,明白這位很年輕的男子居然是最高的副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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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任江西高院副院長時的沈德詠同志

初次到青海的人普遍感覺胸悶。血壓有問題的人更不得大意,吸氧是必須的。在這個間隙,我和領導有短暫的交談。他沒有給我進行政治理論教育,只是很隨意地問我:你覺得人生最大的遺憾是什麼?我想了想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他沉默了。後來才知道,他的老父親一直有一個去北京的願望,不想在兒子當院長不久洗澡著涼中風走了。誰能想到,一個省部級官員的父親一生沒有去過北京。工作期間,我見過領導三次,發現他不嗜菸酒,吃飯很快,不喜歡在飯桌上多說話,飯後一定要散步。到最後走,我都沒注意他叫什麼。我大概覺得他姓史或什麼姓。後來,我從人民法院報讀到有最高領導到青海調研,而青海是他的結對子部門,那位領導叫沈德詠。我調走後,聽原單位的同志講,沈院長深入青海的田間地頭,基層法庭,又做了多年調研。

2001年我在公安部進修期間,最高人民法院科研所將成立司法鑑定中心,向全國招募法醫、文痕等專業技術人員,要求碩士或副高職稱以上,工作十年以上。我剛好符合這個條件,很幸運地被青海高院推薦給了最高法院。2002年年初,我來到最高法院工作,當時的分管領導是劉家琛副院長,後來,就是沈德詠副院長。

那一年,因最高法院主樓裝修,我們和出版社一起在亞運村辦公,沈院長頂著酷熱來看望大家。他看了儀器,又聽取了彙報。當聽到我們的領導說現在的儀器已達到世界先進水平時,他很平淡地說:“儀器很重要,人更重要-----”在對外委託工作中,領導說,我們的任務就是把法官和拍賣公司隔開,形成防火牆。沈院長說:“自律不僅對法官,你們也一樣,搞不好防火牆沒當成反倒成了好燃料----”後來,全國鑑定口的幾位領導落馬,均與和拍賣公司扯不清有關,不幸被沈院長言中了。十幾年後,面對廉政監督員貪汙受賄的惡性事件,沈院長痛心地說:這簡直是貓枕鹹魚睡覺,當然睡不著。他是一個外圓內方的人,表面溫和,隨意,內心原則性很強,而且總是一語中的,能看到問題最關鍵的地方。

當時,除了鑑定,他還分管審監,立案,執行等要害部門,工作十分繁忙。我們部門領導幾次彙報工作都沒有等到。沈院長曾專門召集他所管部門到西院多功能廳開會,嚴厲批評最高法院一些工作人員到基層法院指手畫腳,頤指氣使的行為。他說:不要以為你在最高法院工作,就具備最高法院的水平。你們中的一些人,除了畢業時比較幸運,來到最高法院工作,並不代表就高人一等。就我本人而言,就缺少一線實踐經驗。其實,他是過謙了,據當地法院同志講,他在江西高院擔任刑一庭庭長期間,審理了大量刑事案件,甚至是打完點滴審案,忘我的工作一直是他身上突出的亮點。

致敬沈德咏大法官:德馨咏唱

(2001年在西寧曹家堡機場,右一為青海高院李建青副院長,中為作者)

他胸部的囊腫後來越長越大,最後必須手術。雖然採取了微創技術,因為是開胸,術後遺留了嚴重的根性神經痛,屬於疼痛中程度最重的一種,疼起來生不如死。在恢復期,他幾乎無法工作。不理解的同志甚至說他小病大養,他沒有做任何解釋。

2002年十六大,沈德詠副院長當選中央紀委委員後被選舉為常委,紀檢工作是他一直來從事的重要工作。2006年,上海社保基金案東窗事發,黨中央令其空降上海,以上海市委常委上海紀委書記身份,處理陳良宇案。十八個月中,他順利地完成任務。那句“偶爾飄過的烏雲,不會影響上海天空的一直晴朗”成為當時很有名的結語。當地官員用面貌一新來形容後來的上海紀委。而他個人的感受偏重於以法治思維深化改革和推動改革。而那一年,鑑定中心就評估拍賣工作在全國分組調研,上海是第一站。當我隨部門領導去宛平路紀委大院看望沈院長時,發現辦公條件極為簡陋,他熱情地讓人給我們用暖水瓶倒水。沒有人相信就是在那樣普通的一間辦公室,書寫了共和國反腐史上重要的一筆。

2008年沈院長重返最高法院擔任常務副院長。之前我已按組織要求調至審委會事務處為刑事專業委員會死刑複核案件提供法醫諮詢。在審委會服務工作的十年中,親臨他的教誨。

沈院長代為主持的全體會和專委會,都以高效著稱。他有三快,走路快,吃飯快,說話快。他自己講話更是講究切中要害,言簡意賅,他的總結髮言,略做刪改,就可成為紀要內容。他對委員也很嚴格,口頭禪是:“如果同意就不要重複理由了,不同意的簡要闡述理由。”。他是個善於做事,把複雜問題簡單化,四兩撥千斤巧幹加苦幹的人。因此,才得以輔助兩任首席大法官履職,成為他們的得力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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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管辦成立照片)

2012年11月十八大,沈院長在當選中央委員,是他人生的一個重要里程碑,在這二百多位委員中很少來自法學專業領域,他的當選表明了我黨對司法工作的高度重視。

他敢講真話,勇於擔當的作風一直伴隨一生。 2013年5月6日,沈德詠副院長在《人民法院報》發表《我們應該如何防範冤假錯案》一文中,提出對死刑案件“寧可錯放,不可錯判。”一石激起千層浪,褒貶不一。後來,肯定的聲音越來越多。隨著聶樹斌案、呼格案得以改判,疑罪從無的理念被提到一個從沒有的高度。對生命權的尊重,對死刑案件嚴格把握證據標準是死刑複核工作收回十年的重大成果,作為分管刑事工作的院長,他功不可沒。經匿名推薦和評審,“防範”一文獲得第四屆中國軟科學獎2013年度最高獎勵,獎金20萬元。他將獎金捐贈給中國殘聯基金會,用於貧困的先天性耳聾4名患者人工耳蝸植入。其實,他之前還積攢微薄的稿費建立了基金會,用於家鄉貧困學生的獎學金。在上海工作期間,還資助貧困女童讀書。

在他擔任常務副院長的十年中,經歷了中國反腐史上的重大事件。在中央下大力氣整治腐敗的反腐風暴中,大量的省部級幹部因觸犯法律受到嚴懲。從周永康、薄熙來、令計劃、白恩陪、蘇榮這種曾經的政府要員接受審判,到兩任最高法院副院長落馬,都需要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進行判決。應該說,在中央直接指揮下和周強院長領導下,沈德詠副院長不辱使命,完成了歷史重任。

2017年9月在出席絲綢之路(敦煌)國際論壇會議期間,沈院長一直咳嗽無暇休息,繼而引起腰部嚴重不適。回京主持刑專會時,在辦公二區門口,他幾乎無法從車上下來。那天上午他堅持主持完三個案件討論後才離開。今年以來,為解決積案,他甚至要主持討論四個案件。審委會現存的紙質件上,一直留著他娟秀的字跡。

2015年3月,沈院長在天平雜誌上發表了一年前所寫的《身為法律人,六十週歲抒懷》一文,回顧了自己走過的六十年路程。他說,充分相信,年輕的法官一定比我們做的更好,未來是屬於他們的。

2017年,沈德詠副院長被選為十九大代表並再次當選中央委員,2018年3月,在全國兩會上,他當選全國政協常委,同時被任命為全國政協社會與法制委員會主任。他第一時間投入到政協的工作中,並做好了工作交接準備。很多聞訊的同志前來告別,一些同志打聽他在二區主持刑專結束的時間,希望表達敬意。他們說,沈院長是一個好領導。

沈德詠副院長是隨新中國成立成長起來的一代大法官,他來自基層,保留了一個共產黨員的優秀本色。他常用不很標準的普通話說,我做官不“團”(貪)。他銳意進取,無論是司法改革,反腐倡廉,刑事訴訟等領域都做出了突出的成績。相識近20年來,深得他教誨和關愛,但無比慚愧的是,在他生病住院期間,因他為人低調,我沒有探望過一次。

得益於周強院長的高瞻遠矚,近年來審委會全體會全程錄音錄像。我看著包括周院長、沈院長在內,一個個法律人鮮活的音容笑貌,彷彿那些重大司法解釋及案件的討論就在昨天。將來有機會,我們應該向社會呈現中國法律人真實的一面。

今天,2018年6月22日下午下班前後,最高人民法院內網專門刊文介紹剛剛結束的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次會議上,沈德詠大法官卸任,他是我國首批大法官最後一位離任的大法官。德詠院長本人也向全院幹警寫了《離職告別書》。他說:我在這個崗位上已經堅守了18年,尤其是在常務副院長的位置上堅守了創紀錄的10年零2個月,這是一個難度不小、風險不低的崗位,我自認為基本上做到了立足崗位、守好本分、盡力而為,沒有貪瀆擅權,沒有媚上欺下,沒有攬功諉過。“事非經過不知難”,過往的18年,有多少的艱難時刻、多少的難言之隱、多少的進退維谷,如今我終於可以放下了、釋然了、解脫了,可以由必然王國走向自由王國了,而且身體尚且康健、步履尚且輕盈、頭腦尚且清醒,難道這不是值得慶幸的麼?!我從內心感謝各位同事對我的理解、寬容、支持和幫助,特別是肖揚院長、王勝俊院長、周強院長的指點和關愛,新老領導班子各位同事的鼎力相助,使我得以完成了個人工作史上時間最長的一次“堅守”。

在此,請允許我通過此文,代表和我一樣的普通法院幹警向即將離任的沈德詠大法官致以崇高敬禮!感謝他對中國司法事業做出的貢獻!正如他的父親沈老先生為他起名的初衷,德馨詠唱,他優秀的品質值得我們珍藏和學習。

最高法院皂角樹下,永遠會閃現這位優秀法律人勤勉的身影。憑心而論,德公之後,很難再有人超越他服務最高法院20年的輝煌與燦爛。

新的一頁即將掀開,我們盼望他在政協的法律工作中再現輝煌,更盼望他身體健康,青春永駐!正如那句話所說:願您走過半生,歸來依然是少年!

德公珍重!(李卓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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