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開了一家照片沖印網站，名字叫“獻給被愛的人”。
生意一般。但客人很喜歡我每次放他們照片的紙袋，那是我自己設計的牛皮紙做成的，封面有用正楷寫成的小字：獻給被愛的人。
我猜，每一個收到照片的人，不管照片好不好看，他們都是欣喜的，因為他們是被愛的。
我呢？我也是吧。
除了父母，我曾經被很多女人愛過。現在她們都離開了我，各自成了家。
只有我給她們拍的照片，還保留著年輕恣意的愛的笑容，躲在我的影集裡。而我呢？大概只會被她們偶爾在忙碌的間或被想起。
我是孤家寡人一個，每天白天出去拍照，晚上處理訂單，沖印，剪裁，規整，第二天再把它們寄出去。
有時，我也會曠工，拖延工作時間，去和小舟約會。
小舟是曾經愛過我的那些女人中的一個，很多次，我問小舟，你為什麼從不想要嫁給我？
你？小舟笑，你是個浪子，沒有女人會願意嫁給浪子，她們只與浪子戀愛。
小舟笑得很迷人，坐起身來，長卷發散在光潔的臂膀，再次摟住了我的脖子，深深地吻過來。
02
我有些麻木。
不管是對我現在的生活，對愛情本身，還是對我的工作。
我看那些照片，有一家人的動物園歡暢之行，有在海邊的情侶嬉戲，還有許多孩子天使般的臉孔。
我看那些照片，好像看到他們的故事，他們幸福，溫婉，或者處在某種煩惱之中。
後來，我被同一天的兩個訂單吸引住。
我願意喊它們A和B。
A訂單裡的女孩兒和B訂單裡的女人，她們與同一個男人在一起。
可以看出，男人同時享有她們兩個人，兩段愛情，兩段人生。
我笑了。一邊笑，一邊沖印。
女孩兒和男人去了月牙山，他們親密的擁吻。
女人和男人在家裡，抱著他們的孩子和狗。
看起來，她們彼此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她們被不被愛我不知道，她們的男人是那個被愛的人。
貪心啊，一個人擁有了，卻還想擁有更多，多少才算不多呢？
我擁有的算多麼？我不知道，但是在封裝照片的時候，我邪惡了。我把A訂單寄給了B，B訂單寄給了A。
那晚，我睡得特別香。
03
這個世界有太多的美，隱藏在缺少發現的眼睛裡。我每天拍他們。有時，我拍樹，有時拍房子，甚至拍垃圾桶。
我也拍過醉酒的女人，黑夜裡的霓虹。
我還拍孤獨的耄耋老人，在公園裡的長椅上一坐坐幾個鐘頭。我拍流浪的小狗，它們結伴而行，打群架，孱弱，髒，但眼睛自由。
A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拍午後的雲。
12月的天空，雲有些不安分，舒展著各種姿勢，像被寵壞的少女的臉，情緒不由控制地豐富。
A的聲音和我想象中的一樣, 就像照片裡她穿的那件明黃色吊帶衫一樣，是明媚的，帶著哭過之後的沙啞。
她罵我的網站服務大差，怎麼可以寄錯照片？她說你知不知道你毀了我的愛情，你知不知道我收到照片有多難過？
我說：對不起。真相總是令人難過。
她問：你是故意的？
我沉默。
她掛斷了電話。
我不知道那頭，她是否又流了淚，但我繼續拍雲，我在想，也許每個人都要被傷害才會成長。
我希望她能找到一個真心愛她的男子，柴米油鹽一輩子，一起到老，一起坐在公園看樹，看花，說自己孩子的煩惱。
04
我一直沒有接到B的電話，我查了物流快遞，發現已經妥投。
我猜想是否是男人先拆開了照片，偷偷地藏了起來。若是那樣，B的家庭生活沒有受到任何威脅，繼續著糊里糊塗的幸福也不錯。
我把這件事講給小舟，小舟說我做錯了。我沒有資格去侵犯別人的隱私。
小舟說，誰都有秘密。而秘密就應該是秘密，不應該被揭穿。
我吻小舟的嘴唇，狠狠地吸吮問：那你有什麼秘密？
小舟說：我的秘密就是你。
我點燃一支菸，好久不抽有點嗆，咳嗽完了對小舟一本正經地說：你不要再來找我了，我是認真的。
小舟笑，穿好衣服化好妝，走人。
我知道小舟愛我，是真的愛。如果一個女人在還是少女的時候，就願意做模特讓你拍，你一定要明白，那不是為藝術獻身做噱頭，那是她愛那個想拍她的人。
我總是想起第一次拍她時，她沒有安全感的小鹿一樣驚擾的眼睛，那樣動人。
我猜，A和B，她們的眼睛是否在看到照片時，也像被驚擾的小鹿那樣？
05
A再次打電話來。事實是，第一次電話後，她每天都會打來。
她哭訴。她咒罵我也咒罵男人。她說她再也不相信任何男人任何愛情。
她說，你也不是個好東西，你居心叵測，你良心太壞。
後來，她開始嘆息。她說她已經和男人分手了。她從來沒想過要破壞別人的家庭。
再後來，她說她感謝我。感謝我讓她走出一段錯誤的不倫之戀。
再再後來，她說，我想見你。
A本人比照片裡瘦了一圈，她有些苦笑著說：失戀就是會讓人食不下咽，很減肥。她坐了一個半小時的飛機來我的城，我去接了她。
我不知道說什麼，我對陌生的女人總是很沉默。
A說，沒想到你長這麼帥，還很有藝術範兒。你有女朋友嗎？
我搖搖頭。
A說，那我做你女朋友怎麼樣？
我繼續搖搖頭。
A笑，罵我不知好歹。
06
那晚，我帶她去吃了飯，又帶她回了家，給她看我的工作室，看我的影集。我收集的許多很有愛的照片。
她看著那些照片，眼淚又掉下來。
她說你這個該死的男人，你竟然還在照片袋子上寫：“獻給被愛的人”，這是多大的諷刺。
然後，她又笑，她指著一個男孩子的單身照說：我認識他，他是我大學學長，我暗戀過他呢。
那晚，她睡在我的沙發上，很安靜。第二天她走，拿走了那張照片和男生的聯繫方式。
一週後，她打電話給我，告訴我說她聯繫到了那個男生，他們開始了一段戀情。
她說雖然感激我，但她不會再聯繫我了。她說，那是一個秘密，人人都有秘密。
07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生活在喜悅裡。我做了一件好事，促成了一段好姻緣。
可是後來，我又沒來由的恐慌，我不知道B怎麼樣了。她怎樣解決了這段傷人的背叛？
太想知道了，我撥打了B的電話。
我說我只是想電話回訪一下她對我們網站服務是否滿意。出乎意料的，B很沉靜地說：很滿意，謝謝你。
我很訝異，只好掛斷電話。過了幾天，我接到B的回電。她在哭，她說，男人死了。絕症，瞞了她兩年。
她說，或許你可以來看看他，送他最後一程。我震驚了，原來人類所有的想象都不及事實精彩。
我去參加了男人的葬禮，見到了B。她是個溫婉的家庭主婦，她的兒子很帥氣。
她穿著黑衣，憂傷地很美。我拍了很多張她的照片。
08
男人應該生前很成功，葬禮很氣派，送別他的親朋好友絡繹不絕。
那一天混亂和忙碌後，B終於坐下來和我談一談。
他得的是肝癌，遺傳病，原本不會那麼早死，但生意場上酒局太多。他是為了讓她和兒子有好生活，才那麼拼命。
他是在得知病情後，才開始的那段愛情。若你知道死期將至，你就會貪戀生的日子。好多事情他沒有做過，比如和一個純情的女孩談戀愛。
B說，他們的婚姻是家裡安排的，是沒有開始愛情而直接組成的家庭。
B愛他。她很理解男人去愛另一個女孩，這說明，他覺得生活是美的。他覺得活著是美的。
可是你呢？你毀了他，你毀了他最後的幸福，你不知道那女孩和他分手後，他有多難過和遺憾，他整個人都垮了。
09
很長一段時間，我很抑鬱。我說不上B對愛的理解是否正確，我也不清楚我是對還是錯。
同一件事情，為什麼會有兩個結果？
我只是恍惚又堅定的認為，我想要B那樣的女人，不離不棄，做被B愛著的男人一定很幸福。
小舟再也沒有打過來。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她和她的老公在一起，她大著肚子，被他牽著一起排隊看電影。
我站在她的不遠處，她裝作不認識我。我低頭走開，我想我得尊重她。我沒有資格動她的秘密。
坐在碩大的影廳，和幾百人一起看賀歲大片，歡笑聲不斷，我卻笑不出來。
對著小舟的影子，我真誠地祝她幸福，我也祝A幸福，祝B幸福，祝普天下被愛的人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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