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制燈迷賈政悲讖語,五分鐘,看經典紅樓

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

原著:曹雪芹

寶玉見說,方才與湘雲私談,他也聽見了。細想自己原為他二人,怕生隙惱,方在中調和,不想並未調和成功,反已落了兩處的貶謗。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語。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將來猶欲為何?想到其間也無庸分辯回答,自己轉身回房來。林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了,一言也不曾發,不禁自己越發添了氣,便說道:“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

寶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襲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只得以他事來解釋,因說道:“今兒看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笑道:“他還不還,管誰什麼相干。”襲人見這話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這是怎麼說?好好的大正月裡,娘兒們姊妹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麼這個形景了?”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兒們姊妹們歡喜不歡喜,也與我無干。”襲人笑道:“他們既隨和,你也隨和,豈不大家彼此有趣。”寶玉道:“什麼是‘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談及此句,不覺淚下。襲人見此光景,不肯再說。寶玉細想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來,翻身起來至案,遂提筆立佔一偈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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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雲證。

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寫畢,自雖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後。自己又念一遍,自覺無掛礙,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

誰想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故以尋襲人為由,來視動靜。襲人笑回:“已經睡了。”黛玉聽說,便要回去。襲人笑道:“姑娘請站住,有一個字帖兒,瞧瞧是什麼話。”說著,便將方才那曲子與偈語悄悄拿來,遞與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寶玉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可笑可嘆,便向襲人道:“作的是玩意兒,無甚關係。”說畢,便攜了回房去,與湘雲同看。次日又與寶釵看。寶釵看其詞曰: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看畢,又看那偈語,又笑道:“這個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書禪機最能移性。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隻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說著,便撕了個粉碎,遞與丫頭們說:“快燒了罷。”黛玉笑道:“不該撕,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痴心邪話。”

三人果然都往寶玉屋裡來。一進來,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雲:‘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還未盡善。我再續兩句在後。”因念雲:“無立足境,是方乾淨。”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惠能在廚房碓米,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時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禪呢。”寶玉自己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他們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一時頑話罷了。”說著,四人仍復如舊。

忽然人報,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兒,命你們大家去猜,猜著了每人也作一個進去。四人聽說忙出去,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專為燈謎而制,上面已有一個,眾人都爭看亂猜。小太監又下諭道:“眾小姐猜著了,不要說出來,每人只暗暗的寫在紙上,一齊封進宮去,娘娘自驗是否。”寶釵等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並無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讚,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就猜著了。寶玉、黛玉、湘雲、探春四個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寫了半日。一併將賈環、賈蘭等傳來,一齊各揣機心都猜了,寫在紙上。然後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了,掛在燈上。

太監去了,至晚出來傳諭:“前娘娘所制,俱已猜著,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小姐們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說著,也將寫的拿出來。也有猜著的,也有猜不著的,都胡亂說猜著了。太監又將頒賜之物送與猜著之人,每人一個宮制詩筒、一柄茶筅,獨迎春、賈環二人未得。迎春自為玩笑小事,並不介意,賈環便覺得沒趣。且又聽太監說:“三爺說的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個什麼。”眾人聽了,都來看他作的什麼,寫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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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眾人看了,大發一笑。賈環只得告訴太監說:“一個枕頭,一個獸頭。”太監記了,領茶而去。

賈母見元春這般有興,自己越發喜樂,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緻圍屏燈來,設於當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寫出來粘於屏上,然後預備下香茶細果以及各色玩物,為猜著之賀。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設了酒果,備了玩物,上房懸了彩燈,請賈母賞燈取樂。上面賈母、賈政、寶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寶釵、黛玉、湘雲又一席,迎、探、惜三個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二人在裡間又一席。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麼不見蘭哥?”地下婆娘忙進裡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爺並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覆了賈政。眾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古怪。”賈政忙遣賈環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與他吃。大家說笑取樂。

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裡,便惟有唯唯而已。餘者湘雲雖系閨閣弱女,卻素喜談論,今日賈政在席,也自緘口禁言。黛玉本性懶與人共,原不肯多語。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見拘束不樂。賈母亦知因賈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酒過三巡,便攆賈政去歇息。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了自己去後,好讓他們姊妹兄弟取樂的。賈政忙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裡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以兒子半點?”賈母笑道:“你在這裡,他們都不敢說笑,沒的倒叫我悶。你要猜謎時,我便說一個你猜,猜不著是要罰的。”賈政忙笑道:“自然要罰。若猜著了,也是要領賞的。”賈母道:“這個自然。”說著便念道:

猴子身輕站樹梢。打一果名。

賈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亂猜別的,罰了許多東西,然後方猜著,也得了賈母的東西。然後也念一個與賈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打一用物。

說畢,便悄悄的說與寶玉。寶玉意會,又悄悄的告訴了賈母。賈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說:“是硯臺。”賈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頭說:“快把賀彩送上來。”地下婦女答應一聲,大盤小盤一齊捧上。賈母逐件看去,都是燈節下所用所頑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給你老爺斟酒。”寶玉執壺,迎春送酒。賈母因說:“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們做的,再猜一猜我聽。”賈政答應,起身走至屏前,只見頭一個寫道是: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賈政道:“這是炮竹嗄。”寶玉答道:“是。”賈政又看道: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

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同。

賈政道:“是算盤。”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賈政道:“這是風箏。”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賈政道:“這是佛前海燈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燈。”賈政心內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淨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心內愈思愈悶,因在賈母之前,不敢形於色,只得仍勉強往下看去。只見後面寫著七言律詩一首,卻是寶釵所作,隨念道: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裡總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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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政看完,心內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想到此處,愈覺煩悶,大有悲慼之狀,因而將適才的精神減去十分之八九,只垂頭沉思。

賈母見賈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體勞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眾姊妹不得高興頑耍,即對賈政雲:“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罷。讓我們再坐一會,也好散了。”賈政一聞此言,連忙答應幾個“是”字,又勉強勸了賈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來覆去竟難成寐,不由傷悲感慨,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見賈政去了,便道:“你們可自在樂一樂罷。”一言未了,早見寶玉跑至圍屏燈前,指手畫腳,滿口批評,這個這一句不好,那一個破的不恰當,如同開了鎖的猴子一般。寶釵便道:“還象適才坐著,大家說說笑笑,豈不斯文些兒。”鳳姐自裡間忙出來插口道:“你這個人,就該老爺每日令你寸步不離方好。適才我忘了,為什麼不當著老爺,攛掇叫你也作詩謎兒。若果如此,怕不得這會子正出汗呢。”說的寶玉急了,扯著鳳姐兒,扭股兒糖似的只是廝纏。賈母又與李宮裁併眾姊妹說笑了一會,也覺有些困倦起來。聽了聽已是漏下四鼓,命將食物撤去,賞散與眾人,隨起身道:“我們安歇罷。明日還是節下,該當早起。明日晚間再玩罷。”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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