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制校園暴力、反對社會強姦文化只有一個理由:因為暴力和強姦是錯的。但想要展示校園暴力造成的災難、表現出整個災難從苗頭到燎原的蔓延過程,可能需要十三個原因,或者看看網飛(Netflix)推出的系列劇《十三個原因》(13 Reasons Why)。
去年《十三個原因》橫空出世,曾為網飛劇集中不一樣的煙火。它有著深刻的主題,討論校園暴力和男性主導的強姦文化,有著青春的面孔、充滿懸念的情節設置和緊湊的故事節奏、環環相扣的故事結構和信息量充足的情節設置。這些共同作用,使得轉校生漢娜·貝克的死變得沉重,所有傷害過漢娜的人都是她死亡的劊子手,即便她的死因是“自殺”。
《十三個原因》第一季播出之後,將矛頭指向性侵、性騷擾、性暴力的Me Too運動從好萊塢發端並向全球蔓延。不幸的是,今年一月份的時候,《十三個原因》的編劇傑伊·阿什被指控騷擾、侵犯多名女性,這讓觀眾對於這部討論校園暴力、強姦文化、性侵犯的社會題材網絡劇感情變得微妙起來。
儘管傑伊·阿什事後出面澄清,表示和進行指控的女性都是認真嚴肅的男女關係,並不存在權力結構下的壓迫,並指責媒體的錯誤報道嚴重地影響到了他的生活和工作,不僅不是性暴力的製造者,反而成了輿論暴力的受害者。
這些辯駁聽上去老生常談,自Me Too運動全球化發展以來,《十三個原因》第一季的觀眾已經聽過很多語種版本的類似說辭,耳朵出的繭都可以壘出新的長城,類似的說辭也出現在第二季的劇情裡,多少讓這部劇看上去有點諷刺。
第二季並沒有受到編劇性暴力指控的影響,它延續第一季的故事繼續講下去,社會評價繼續走低,原因不在於觀眾的道德潔癖,在於它的確有點讓人無語。
第一季的磁帶事件已經發酵,並改變了漢娜·貝克死亡涉及到的所有人。第二季距離第一季過去很久,在第一季中自殺的阿歷克斯被成功搶救過來,並開始了康復訓練。由於漢娜的父母拒絕和學校達成和解,雙方對簿公堂,第一季的十三個原因成了新一季的十二個證人,證人證言並沒有幫助觀眾進一步深化對第一季故事的認識,它成了一部講述“我為什麼參與到校園暴力中來且沒有出手、發聲阻止悲劇的到來”的集體自述。如果說第一季將校園暴力導致悲劇的責任按比例分配給了許多人,那麼第二季就將這些分配出去的責任按比例收回一點攤到漢娜的頭上。
第一季中的漢娜是個孤單、無助、天真的轉校生,她幾乎喪失了向所有人求助的可能,在青春期這個人生重要的轉型時期,她可能對自己所處的境遇缺乏特別清晰的認識,很難利用既有性別理論解讀自己的遭遇,並有效地為自己辯護。漢娜是否完美完全不影響悲劇的定性。
第二季努力促使觀眾理解“即便不是完美受害者,性侵仍然是一種犯罪,校園暴力和強姦文化同樣應該成為文明社會殲滅的對象”。如果第一季中漢娜留給觀眾的印象仍然是單純的受害者,但凡周圍有人能施以援手就能避免悲劇的發生,第二季很難讓觀眾不責備漢娜,如果命運多舛的漢娜能夠成長得更快一些,就能避免悲劇的發生——觀眾都知道不應該譴責受害人,但第二季這個演法很難不讓人怪她。
喜歡和克雷談星星說月亮的漢娜對周圍單個個體的友善和信心的確是一點點被消磨掉了,但第二季的編劇將漢娜視為一個孤立看問題的人,無論是強姦慣犯布瑞斯還是被視為怪胎的跟蹤狂泰勒,漢娜從未因為一個人辜負她就降低對全人類的信心,個體都是獨立的,每個人最初在漢娜那裡都獲得了滿分,漢娜像從未受過傷害一樣全心全意地愛每一個人,無論對方是對她懷有愛慕的同性戀者、嫉妒她的同性戀者,還是單純對她懷有複雜又幼稚好感的男生們,全員滿分。
事實上。大部分校園暴力的受害者可能最後都會變成薩特,持一種“他人即地獄”的觀點,為了避免傷害遠離他人變得更加孤僻,或者走向更極端的結局。漢娜這樣菩薩心腸、以肉身普度眾生的受害者實在是太罕見了。不是說她普度眾生的行為不高尚或引發了校園暴力悲劇的變質,只是因為她的罕見讓具有普遍性的校園暴力變得特殊起來。讓一個警示大眾“重治理”的影視作品轉向了“重預防”,社會意義被極大消解了。
這種從治到防的轉向和《十三個原因》本季理念有關,在第一季的片頭,《十三個原因》為陷入困境的青少年提供了幾點簡單的建議,並提供了以劇集命名的網站提供諮詢服務,鼓勵青少年多溝通,提出問題,以便解決問題,而非被當作問題解決掉。
但第二季的劇情實在不能正面激勵青少年。漢娜過於豐富多樣的情感經歷的確讓這個角色變得更加複雜,卻並沒有幫助觀眾認識到一個更加立體的形象,觀眾甚至失去了對這個角色的愛,並將盈餘情感轉移到其他角色身上。
從長遠看,這種愛的轉移的確有助於《十三個原因》繼續下去,畢竟校園暴力不是一天就能被消滅的,校園暴力衍生出的問題更是數不勝數,為影視創作提供豐富的創作資源。漢娜作為校園暴力的第一個主角,葬禮和訴訟的結束標誌著這個角色本身的可討論性喪失了,本季不斷重複的“漢娜不是唯一一個受害者”的論調,也為下一季出現新的犧牲品埋下了伏筆。
從短期來看,這種對主人公設定的毀滅性再創作幾乎要耗盡了觀眾對於整個系列的愛,《十三個原因》變成了為校園暴力參與者找藉口,而不是為校園悲劇找原因。這裡並不鼓勵觀眾一味譴責暴力而不分析成因、不思考如何改造施暴者以絕後患,而是藝術創作不同於社會科學研究,表現得越多,觀眾與角色的情感越深,越容易對角色產生同情和理解,但理解施暴者往往又是為暴力開脫的發端,除了讓主要議題變得模糊之外,並不能幫助觀眾更好、更深刻地理解這個問題。
在Me Too運動進行式的大環境下,《十三個原因》第二季令人感到失望,它重複提醒了整個社會中男性主導的文化裡存在著性侵文化的隱患,也提示出女性處境的艱難,它展示暴力和青春期的迷茫,展示問題生成的多樣成因,但它的力道使得太偏,以至於故事出現了失真的戲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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