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水滸好漢文化的“基因圖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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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陳洪:水滸好漢文化的“基因圖譜”[上]

《水滸傳》最核心的四個字就是在這個畫面裡(見視頻),哪四個字呢?“逼上梁山”。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逼上梁山。還有主題歌中的這句話“該出手時就出手”——就是“見義勇為”。好了,我們進入正題。

在進入正題之前要有一個鋪墊,就是談談對《水滸》的兩種誤讀。《水滸傳》講的是什麼?主題是什麼?有好多種說法,當然最傳統的是“農民起義的頌歌”。到八十年代出來一種說法,說是為市井細民寫心。到九十年代又出來一個說法,說是為流民寫心。此前還有一種說法,是太行山群盜的自我寫照,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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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中間影響最大的有兩種,一種是農民起義的頌歌。這有沒有道理呢?肯定有一定的道理。小說描寫的大規模武裝反抗政府,和中國歷史上此起彼伏的農民戰爭——叫造反也罷,叫暴動也罷,叫起義也罷,就是農民戰爭,肯定是有關係的。但是它也有問題。你要說是農民起義的頌歌,起碼有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這個隊伍裡的一百零八條好漢裡幾乎沒有農民,只有一個,是九尾龜陶宗旺,不上數的一個人;而且沒地位,幾乎沒他的戲。第二個問題,整個情節裡沒有關注過農民的利益,尤其土地要求絕對沒有表現。第三個問題,如果是歌頌農民起義,怎麼後來受招安,倒過去打方臘了?所以“農民起義的頌歌”這個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問題不少。

跟它相反的一種說法,是近六七年出來的。一個著名的學者,很有名氣,他說《水滸傳》是中國人的精神地獄。聽著很嚇人,說中國人為什麼現在道德水準這麼不好?社會上這麼多痛心疾首的問題呢?他說就是因為《水滸傳》和《三國演義》把中國人教壞了;幸虧中國人精神世界還有“聖經”,是《紅樓夢》。說《水滸傳》是中國人的精神地獄,有沒有道理?也有一定的道理,因為《水滸傳》裡寫了很多血腥和暴力。但是你要這麼簡單的否掉,有幾個問題不好解釋:第一,開始時給大家放那段風雪山神廟,一個正直的人、善良的人,被社會黑暗勢力逼得無路可走,最後奮起反抗。《水滸傳》讓人們看了感到很痛快、很喜歡,這是重要的原因。還有像拳打鎮關西、武松打虎,這樣一種表現反抗、表現英雄氣質的情節膾炙人口,你要說都是精神地獄,是說不通的。第二,以偏蓋全,雙重標準。《紅樓夢》裡難道沒有按照今天道德標準來衡量不是那麼太妥當的內容嗎?肯定也有。揚之九天貶之九地,走極端了。第三,如果這樣來挑文學作品的毛病,不光是中國,世界文學的名著裡相當一部分都會被淘汰,這個說法作為一種文學批評是要不得的。

為什麼同一部作品會有差別這麼大的評價?理解分歧這麼大?主要是因為這部作品內在的複雜性。它如果很簡單,就是一杯白開水,就不會有這麼多差異巨大的理解。它不是白開水,裡面有很多不同的成份,所以見仁見智。我們今天就是要來分析這些複雜的成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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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部作品,我們有一個基本的判斷:亦俠亦盜。我在愛課程網、央視網,講到《水滸傳》時說是“正義和野蠻的交響樂”,和這個判斷同義。“亦俠亦盜”,什麼意思呢?先說這個“亦俠”。

中國白話小說寫武俠的第一部著作就是《水滸傳》。什麼是俠?首先“見義勇為”?見義勇為是我們這個民族一個好傳統。要是說“俠”的話,《水滸傳》裡首席代表是哪一位呢?對,是魯智深。魯智深聽說鎮關西的惡行,挺身而出;後來碰到小霸王周通搶親,又是挺身而出;看到生鐵佛崔道成欺負那幾個老和尚,還是挺身而出。“見義不為無勇也”。魯智深就是這樣見義勇為鋤強扶弱。

還有仗義疏財。《水滸傳》裡仗義疏財的首席代表應該是宋江。當然別人也是,比如魯智深碰到金翠蓮,立刻把口袋裡的銀子全給了,仗義疏財。

再說一諾千金。這也是俠的一個品格。咱們還舉魯智深的例子,他答應救金翠蓮,第二天一大早就來了,搬一條板凳在客店門口一坐,所謂“救人須救徹”。

還有“不計利害”,更不用說了。好漢們行俠仗義都沒有利害的考慮。

總之,俠是什麼?就是一種精神和一類行為,就是在體制之外,憑靠個人的力量來伸張正義。而想行俠仗義你得有本錢,得有武勇,所以就有了武俠,武俠都得是超人。於是就產生了一種傳奇文學——武俠。行俠仗義是我們民族文化的一個傳統,如果沒有這個傳統,我們的民族文化就有點偏柔弱了。講俠,就是提倡在公平與正義面前的熱血、擔當。這種精神其實也不限於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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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在世界範圍很有名的俠盜羅賓漢。2007年路透社華盛頓電訊有一篇報道,叫《羅賓漢仍在人間》說美國的一個大學研究社會心理的教師,搞了一個測試:發給學生們同等虛擬的貨幣,再製訂一系列的規則,每人根據你自己的意志,可以去搶別人的錢,也可以把錢送給別人。最後發現,70%的人行為是有規律的,就是劫富濟貧。如果看誰的錢特別多,大家都去搶他的。如果看有一個人的錢很少,還剩十幾個,好多人都願意把錢給他。這個被稱作“羅賓漢衝動”。從心理機制上是不是和《水滸傳》相通呢?

明代末年有一個很有名氣的文人叫陳眉公——陳繼儒,他說了兩句話,對於俠的社會基礎是特別好的概括,說“天上無雷霆,則人間無俠客。”倒過來說,人間的俠客等於天上的雷霆。雷霆是什麼?雙重屬性,一重屬性威力無比,一重屬性伸張正義——民間說某人盡幹壞事,等著遭雷劈。所以雷霆和俠客中間有這麼一個同構的關係。

《水滸傳》有這一面,但是《水滸傳》還有另一面。哪一面呢?亦俠亦盜。什麼是“盜”?廣義的講,破壞社會秩序,人身侵害、血腥、暴力,等等。《水滸傳》裡這些方面的描寫也不少。首先是殺人越貨。佔了山頭,何以生存?就靠打劫客商,或者洗劫村鎮。這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林沖剛一上梁山,王倫不收留他,給他出難題,讓他交投名狀。什麼叫投名狀?到山底下搶一票,最好你能把客商殺了,你殺不了搶的東西多也還行。還有更可怕的,開黑店、做水盜。開黑店大家會想到孫二孃,實際上不光是孫二孃,剛才說到林沖,林沖上梁山之前先到朱貴開的酒店裡,朱貴就給林沖介紹自己的經營範圍,跟孫二孃一模一樣,說來往客商,把他麻翻了,肥的熬油,瘦的做餡兒。還有張橫,“吃餛飩還是吃板刀麵”,很壞的水盜。他們上了梁山就成好漢,沒上梁山之前害了多少人?這個就是正義盲點,我們不細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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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劫掠城鄉、草菅人命。鬧江州,李逵掄起兩把板斧“排頭砍去”,砍的是什麼?都是吃瓜群眾——站道邊看熱鬧的,砍了一大堆。為了促使朱仝上梁山,李逵就把知府的小孩腦袋劈兩半。還有更不恐怖的,李逵投宿,碰到人家房東家裡的女孩搞自由戀愛,李逵這個傢伙思想很保守,你憑什麼搞自由戀愛?他就把人家殺了,殺了還不要緊,很變態地掄起板斧把兩個人的屍體剁的稀爛。這些肯定不是正面的東西,所以我們說亦俠亦盜。

包括剛才給大家放的這個《好漢歌》,這個當然不是《水滸傳》原有的,但把《水滸傳》的兩面全表現出來了。例如“生死之交一碗酒”,你可以說是俠腸熱血,也可以說是某種近乎黑社會的形態。“你有我有全都有”,也是同樣的情況。所以說《水滸傳》有兩面,亦俠亦盜。

除了這個基本判斷,還有一個:“大”“小”雜糅說水滸。什麼叫大小雜糅?我們說文化傳統有大傳統、小傳統。大傳統指的是社會上層的一種文化,小傳統就是民間的、江湖的。《水滸傳》裡兩個傳統都有,雜糅在一起。比如說大傳統,像這樣一些傳統(見PPT:《論語》:“見義不為,無勇也。”),我們今天說見義勇為,這個詞哪來的?《論語》裡的,孔孟本身有一定的俠的因素,又如“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這不正是俠肝義膽嗎?墨家更不用說了:“摩頂放踵,以利天下;赴湯蹈刃,死不旋踵。”所以研究者說:“墨之徒黨為俠,多以武犯禁。”(呂思勉《先秦學術概論》)以武,個人的武力;犯禁,就是我說的體制外,是和法制相沖突的。《史記》裡專門有《遊俠列傳》:“緩急人所時有……有道仁人猶遭此災,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這種情況下就需要俠:“言必信行必果”,“己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羞伐其德”等等,這些是俠的一種定義和讚歌。這是大傳統裡面的。

小傳統呢?水滸好漢的故事,在宋代書場裡,《花和尚》《武行者》《青面獸》《石頭孫立》等,都在表演。還有雜劇裡,《黑旋風》十種,還有《爭報恩》《黃花峪》,等等。這些民間小傳統和大傳統雜糅到一起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水滸傳》。

現在,再非常簡單的解一下題,為什麼叫基因圖譜?這是借用生物學的術語。基因是什麼?決定一個生命體性狀且可傳承的基本因素,就叫基因。圖譜呢?基因的排列、呈現。我們借用來,就是在文化傳統裡我們做一個溯源的工作,找出小說之所以這麼寫的根兒從何而來。這就是今天要和大家討論的話題。

做這項工作我們要用一個文學批評的重要方法,叫互文。什麼叫互文?簡單說,一個文本不是孤立的存在,裡面重要的語詞、意象,甚或結構、情節,往往在過去的文本里出現過。那文本之間就存在著“互文”的關係。對於闡釋一個文本,發掘這種血脈聯繫是很重要很有效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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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現在為止我都是鋪墊,下面我們正面展開。剛才講的有點抽象,現在通過具體例子來說明。

先看花和尚魯智深的形象。想了解魯智深形象的文化內涵,不妨找一個切入口。有一個人很欣賞魯智深,誰?薛寶釵。什麼意思?薛寶釵這樣的淑女會欣賞花和尚?這個不是八卦,咱們是有本之學,大家看《紅樓夢》裡這一大段文字:賈母看戲,讓大家點戲,薛寶釵點了《魯智深大鬧五臺山》,賈寶玉很不滿意,認為這為了哄老太太高興,熱熱鬧鬧、亂七八糟。薛寶釵說,你懂什麼,這出戏太好了,尤其是花和尚那支《寄生草》太好了:“慢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寫得多好啊!薛寶釵這一說,勾起了賈寶玉學禪,寫偈語,後面林黛玉又跟著續寫,薛寶釵又來一起討論禪理。這是《紅樓夢》裡的重頭戲。這個重頭戲是從薛寶釵對花和尚魯智深的稱讚而來,是不是怪怪的?薛寶釵不是一般的女孩子,淑女,行為非常謹慎,思想中規中矩,她為什麼會欣賞魯智深呢?這與原作裡的魯智深形象比較複雜直接相關。

我們先來看作品裡面對於魯智深的這些描寫,如詩讚:“且把威風驚賊膽,謾將妙理悅禪心”,“鐵石禪機已點開,三竺山中歸去來”。魯智深是跟禪連在一塊的。還有,魯智深碰到的第一個高僧智真長老,入定回來就說這個人“久後證果非凡”——魯智深可以修成正果,不是一般的僧人。

再到後來,智真對魯智深說徒弟你自從分手以後,殺人放火,很不容易啊,休忘了本來面目。這個“本來面目”是佛教的詞,意思是每個人到世上來,由於因緣而扮演著各種的角色,禪宗講要撇開這些浮雲迷霧,認清自己的本來面目。

魯智深最後碰到徑山寺大慧禪師。大慧說:“魯智深,魯智深,兩隻放火眼,一片殺人心。忽地隨潮歸去,果然無處跟尋。咄,解使滿空飛白玉,能令大地作黃金。”魯智深這個修行的果位太不得了,他一下回到本來面目去,連世界都變了顏色,不得了。

還有了,魯智深滅了方臘以後——方臘是被魯智深給捉住的,應該到朝廷討封賞做官。但是他不去。到了某一天,心中忽然大悟,自己知道大限將至,就讓小和尚準備好一桶熱水,沐浴之後,擺好姿勢,然後做了一首頌,說“平生不修善果……今日方知我是我。”“今日方知我是我”,這也是禪宗的話頭。

所以你要看這些描寫,《水滸傳》裡是要表現魯智深跟佛門、跟禪宗有關聯的。但是我相信朋友們讀《水滸傳》的時候,這些文字大多是略過去沒注意的,注意的是哪些呢?是這樣一些:被迫剃度,破戒、喝酒吃肉,醉打山門、毀壞佛像,卷堂大散,大相國寺威震潑皮,桃花莊抱打不平……最誇張的如出家以後吃狗肉,剩一條狗腿揣到懷裡,強迫別的和尚吃,往人家嘴裡塞。還有醉打山門,先把亭子打倒,然後打金剛,打完金剛之後他要進廟,人家不讓他進,他說那我一把火把你這個廟燒了。還有這樣破壞戒律的和尚嗎!廟裡不容他,戒律堂三十多個和尚拿著棍子要把他打出去,他指東打西,導致卷堂大散——其他和尚說我們不在這個廟裡,這個廟的秩序太壞了,我們走人吧。這是在五臺山。

離了五臺山到了大相國寺,到了開封,繼續如此。先是要官兒,智真長老把我派來的,你不給我監寺,起碼也得給一個副職吧?結果那幫人哄他,說你去看菜園子,也是菜園子的一把手。為什麼看菜園子?菜園子那很棘手,有一幫地痞流氓總去偷菜。他到那把這幫地痞流氓全給降服了,就成了這幫潑皮的首領——這也不是出家人的行當。

至於暴打小霸王周通,殺生鐵佛崔道成,也都不是出家人做的事。文本里,佛門與非佛門兩個方面都有,為什麼會如此?這兩方面是哪來的?是作者忽然靈機一動寫出來的嗎?

首先說明,在我們今天看到的《水滸傳》成書之前,“水滸”的故事早就有了。雜劇、話本,都在講這個故事。那裡面的魯智深是什麼樣的?也就是說,前文本里魯智深是否有佛門的因緣呢?

最早的《癸辛雜識續編·宋江三十六人贊》,關於魯智深有16個字:“有飛飛兒,出家尤好。與爾同袍,佛也被惱。”這個“飛飛兒”,會讓我們想到唐傳奇《聶隱娘》。《聶隱娘》裡面有精精兒,還有他的師兄空空兒。給人的感覺魯智深應該是一個類似於這種的盜賊,輕功很好,飛簷走壁,有點這個感覺,當然也沒細說。

到了《大宋宣和遺事》,說“有僧人魯智深反叛,亦來投奔宋江”。這就更沒有具體形象了。到了雜劇裡,《魯智深喜賞黃花峪》,雜劇的名義是魯智深,實際這出戏主角是李逵。還有《魯智深大鬧消災寺》,這個也很怪,是把三打祝家莊的情節跟他連上了,也沒有具體形象。最好玩的是《豹子和尚自還俗》,裡面的魯智深“難捨鳳鸞儔”,是多情種子,家庭意識很強,不願意重入江湖;還賞花兒,遊山玩水。簡單說,在今本《水滸傳》之前提到魯智深的,和我們今天看到的魯智深相比,大不相同。特別是那些和佛教、和禪宗相關聯的內容,在《水滸傳》今本之前通通沒有。那麼,它從哪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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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發現在佛教裡有這麼一個很有名氣的人,是禪門大德,就是《五燈會元》裡“石頭遷禪師法嗣”的丹霞天然。石頭希遷,是一位禪門大德,他的徒弟是丹霞天然。關於丹霞天然,文字挺長的,這麼一大段我們不讀了。簡單說,丹霞天然這一系列的事蹟,我們發現跟《水滸傳》魯智深的故事非常相似。下面就分析一下這些相似點。

首先來看丹霞天然怎麼出的家?他本來是要做官,路上碰到一個人,說“你幹嘛去?”“我想做官。”“做官何如選佛?”——在佛門裡,你將來有成就,比做個俗官要好得多。這是丹霞天然怎麼進入佛門的,由求官變成選佛。我們看《水滸傳》寫魯智深,他原來是一個提轄,當過官兒的,後來儘管當了和尚,做官的意識依舊很強。他到了大相國寺,提出要求,想做個監寺什麼的,人家忽悠他,說你先做菜頭兒,管菜園子也是一個官。這個很像《西遊記》裡玉皇大帝忽悠孫悟空,你去做弼馬溫,那些馬都歸你管。這個意思很像。《水滸傳》和《西遊記》好多地方可比,今天咱們不講這個。

再往下看,天然到了廟裡面,一開頭他沒有剃度,就在裡面乾點兒雜役。後來有一天方丈說明天早晨全體義務勞動,鏟去佛殿前草。一般人都以為真除草,把工具準備好,只有他一大早弄一盆熱水,到方丈跟前一跪,把熱水一舉,請大和尚為我“除佛殿前草”。什麼意思?剃度。頭髮就是“佛殿前草”,你把草除掉就進了佛門。我們看《水滸傳》寫魯智深,智真長老給他剃度,一邊剃度一邊嘴裡唸叨“寸草不留,六根清淨”,也有些相近。

再往下看。天然和尚剃度以後到別的廟裡掛單不守規矩,跟同屋一個和尚鬧起來,把人家摁倒,騎到人家脖子上去。而魯智深剃度後,也是不守規矩,把另一個和尚揪著耳朵欺負一通。天然惹禍之後,別人立刻告訴方丈,馬祖道一過來一看,不僅沒處分反而說:“我子天然!”真是我徒弟的天性表現,於是就給了他這個名字叫“天然”,很是欣賞他。《水滸傳》裡,魯智深揪同宿舍和尚的耳朵,別人慌忙報告長老,長老來看了看,說“別看他現在搗亂,久後證果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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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天然和尚掛單到某一個廟裡,晚上有點冷,他把一個木佛劈了,架起一堆火,烤火取暖。小和尚報告給方丈。方丈責問:“你到我們這掛單,怎麼把我們的佛給燒了?”天然說:“我燒了取捨利。”大家知道,大德高僧圓寂後火化會有舍利。天然說我取捨利。“這是木頭佛,哪有舍利?”“既然它是木頭,那燒了正好。”這是很有名的,叫丹霞燒佛,在禪宗史上很有名的公案。天然和尚燒佛,魯智深幹嘛?打壞金剛。他看著金剛說,你這傢伙怎麼衝著我樂,你笑話我。於是掄起棍子照著金剛腿一下,就把金剛給打倒了。

再往下說,後來丹霞天然橫臥在洛陽的天津橋上,擋住地方長官鄭留守的路,《五燈會元》裡專門有這麼一個橋段。而《水滸》中,魯智深為了救史進,到州橋上擋住賀太守的路。這些地方都太像了。

繼續往下看,丹霞天然自己預知涅槃的時間,吩咐徒弟準備好熱水,洗完澡說我要走了。魯智深也是,對小徒弟說“灑家今必當圓寂,煩與俺燒桶湯來,灑家沐浴”,然後坐在那很平靜地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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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五燈會元》裡關於天然的事蹟有一件或兩件跟《水滸傳》裡魯智深相似,那可能就是一個偶然。但是有這麼些條,如果說是偶然,恐怕就說不過去了。我們需要對它有一個解釋。怎麼解釋呢?這中間的精神血脈就是狂禪。

什麼叫狂禪?禪修在佛教裡最早的時候跟具體派別沒關係,就是一種修行的手段,和我們今天說的瑜伽很像。但是傳入中土以後逐漸成為某些派別特別重視的手段。從達摩一直傳到五祖,稱作如來禪;後來又分南北宗,南宗慧能就叫祖師禪。慧能再往下傳就分成五家七宗,這叫越祖分燈禪。臨濟宗、曹洞宗、雲門宗、溈仰宗、法眼宗,五宗。從越祖分燈禪再往下有一個支脈,叫狂禪。狂禪是什麼樣的?有一句話,大家總說起:“擔水砍柴,無非妙道。”修行並不一定擺好姿勢來做,日常生活裡處處可以修行。但是這句話反面理解什麼意思?用不著去讀經,用不著去苦修,只要你放鬆,迴歸本性,你就是一個最高的境界。於是乎從這個命題往下發展,就出來一派,“呵佛罵祖”,不讀經,不修行。比如,說“達摩老祖是一個‘老臊胡’”,。還有什麼“幹屎撅”、“拭疣紙”,等等,太粗俗了!這一派被稱為狂禪。

狂禪的特點是什麼?拿丹霞天然的話說,我這裡“無道可修,無法可證,佛之一字,永不喜聞”。你當和尚幹嘛?你當佛教裡的領袖、一個大和尚幹嘛?其實他是說這些概念、這些觀念、這些形式,都是一分錢不值的。“我就是佛”,我看到了自己的本性,這就行了,用不著讀經、修持。這就是狂禪。

狂禪的特點跟“俠”有相同之處。就是高揚主體,不受一切束縛。好處呢?斬截痛快。所有的形式的東西通通扔掉,就是放任本性而行動。在這個意義上,狂禪和俠是有相通處的。所以魯智深這個形象一面是一個俠客,,一面由於他和尚的這個身份,寫作者把丹霞天然的某些事蹟,特別是這些事蹟裡面的那個精神,拿過來灌注到魯智深這個形象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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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後期有一個大思想家叫李卓吾,。他這個人思想解放到什麼程度呢?他說,為什麼天下沒有是非?就是因為以孔子的是非為是非,所以就沒有是非了。又說,《六經》是什麼?就是各種偽君子藏身的地方。這個李卓吾特別喜歡魯智深,他評點《水滸傳》,一沾到魯智深,旁邊就批上“佛!真佛!活佛!”批語說,“魯智深吃酒打人,無所不為,無所不作,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如今世上都是瞎子,再無一個有眼的,看人只是皮相。如魯和尚,他是個活佛,倒叫他不似出家人模樣”。李卓吾這麼評論我們聽著也夠走極端的,他的根據是什麼?就是狂禪的這樣一種觀點。

金聖嘆評《水滸傳》也很有名,他說“真正善知識胸中便有丹霞燒佛眼界”。明確主張魯智深大鬧五臺山和丹霞天然燒佛是一樣的。

我們做一個小結:《水滸傳》文本中的魯智深形象與天然和尚的事蹟有較多的相似處。魯智深的形象中流淌著狂禪的血脈。這個可以從兩個角度來說,一個角度是說這個形象本身,《水滸傳》裡寫的,我們就可以做狂禪的理解。另一個角度,由於互文的關係,我們發現它和《五燈會元》裡丹霞天然的事蹟有關聯。這種血脈使魯智深的形象豐厚而複雜,從而贏得了李卓吾、金聖嘆、曹雪芹的欣賞。為什麼把曹雪芹說上?薛寶釵欣賞魯智深,哪來的薛寶釵?其實就是曹雪芹欣賞。他們這樣的個性鮮明的讀書人特別喜歡魯智深的形象。(待續)

(本文為4月14日,主講人在首都圖書館進行“閱讀文學經典”系列講座的講稿)

陳洪:水滸好漢文化的“基因圖譜”[上]

主講人簡介:陳洪,南開大學“南開講席教授”,原南開大學常務副校長;現任校學術委員會副主任、南開大學跨文化交流研究院院長;兼任教育部中文專業教學指導委員會主任、教育部學科發展與專業設置專家委員會副主任、教育部文化素質教育指導委員會副主任,天津市文聯主席;另任加拿大里賈納大學、華東師範大學、東北師範大學、哈爾濱工業大學等多校兼職教授;擔任《文學遺產》、《天津社會科學》等報刊編委,《文學與文化》雜誌主編。主要研究範圍包括中華傳統文化、中國古典文學、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國古代小說理論、明清小說、文學與宗教等諸多方面,著作主要有《結緣:文學與宗教》、《中國小說理論史》、《金聖嘆傳》、《六大名著導讀》、《佛教與中國古典文學》、《李贄》、《漫說水滸》、《畫龍點睛》、《淺俗之下的厚重》、《滄海蠡得》、《中國古代小說藝術論發微》、《雪鴻閒輯》、《周易中的人生智慧》、《四大奇書話題》、《中國小說通史》、《中國文學史》、《中國古典文論讀本》、《大學語文》、《諸子百家精編》、《古典詩詞名句鑑賞》等。學術論文主要有《從“林下”進入文本深處——的互文解讀》、《〈紅樓夢〉因果框架簡析》、《論〈紅樓夢〉瘋僧跛道的文化意蘊》 、《〈紅樓夢〉脂批“囫圇語”說的理論意義》 、《與》《〈西遊記〉與全真之緣》、《從孫悟空的名號看 “全真化”環節》、《宗教文字與〈西遊記〉的版本演變》、《牛魔王佛門淵源考論》等數十篇。曾獲國家級教學名師獎、國家級教學成果一、二等獎、寶鋼獎、國務院授銜專家等榮譽,入選首批“國家高層次人才特殊支持計劃”,論著獲國家及天津市社科成果獎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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