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晚餐

文|陸以外

燭光晚餐

那天是夏天,而且是盛夏,是趕集的日子。

家裡有一個傳統,每逢趕集日,掌握家裡財政大權的奶奶都會給爺爺二十到五十塊錢去趕集,爺爺會買回半隻或者一隻鴨,給我們做蒸鴨,奶奶負責做。

水田裡田雞的叫聲已經隱約能聽到,奶奶端上了晚餐的最後一道菜:蒸鴨,熱氣騰騰,紅色的枸杞和紅棗,碎塊狀的咖啡色香菇,鋪在油光清伶的切成塊的鴨肉上面,裝在一個淺口圓形不鏽鋼大盤上,色彩斑斕,香噴噴撲鼻,早把筷子勺子拿在手上的我們,我、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已經迫不及待要對它下手了,這個時候,正把大盤兩邊墊手用的兩塊抹布抽離的奶奶,佯裝拍打我們的小手:“等阿爺先吃!”

爺爺更往常一樣笑笑豪爽地向我們發出命令:“吃!”爺爺的“吃”字還沒講完,一塊鴨肉就已經在我的嘴裡了,滿嘴滿口都溢滿了清香甜口的滋味。爺爺和奶奶在一旁看著我們囫圇吞棗的樣子,嘴上會吩咐:“慢點,慢點。”但臉上洋溢著的都是滿足的笑容。

原本開著日光燈的廳堂,突然變得漆黑一片,停電了,已經數不清是這個暑假的第幾次了。光沒了,風扇也停了,熱氣在空氣中迅速佔了上風,奶奶在漆黑中摸出了兩根蠟燭,點著,透過橘紅色的燭光,才看到爺爺已經把穿了好幾個洞的襯衫脫掉,光著膀子,古銅色的膚色和燭光彷彿融為一體了,爺爺不忘給我們營造氣氛:“來,吃!”同樣是豪爽的聲音,笑意盎然,兩顆賣了豬奶奶給他錢去新鑲嵌的金色門牙,在燭火的照耀下,映襯著金光,如星,如我們家廳堂那個大天井口夜空中的星,漆黑中的星星,顯得特別明亮,長方形的天井口如一塊青黛色的布,星星就像點綴在上面的鑽石,迷幻而神秘。

我也學爺爺把衣服脫了,兩個弟弟也有樣學樣,燭光中有了四個甩著膀子的漢子,老幼兩代。但夏浪難熬,還是熱,我能感覺到汗珠從髮梢尖上滴下,滴在矮矮的飯桌上,我下巴下面桌皮損壞的那一塊地方,已經從淺灰色被汗水染成了深青色,奶奶右手拿著筷子,左手拿了一把芭蕉扇,輪著給爺爺和我們扇風。爺爺嘴上一再重複:“別扇我,扇孩兒!”奶奶的扇每一次過去,他也每一次都伸手擋一下,但奶奶並不聽他的。自顧自地依著自己的邏輯和次序來。

奶奶和爺爺一來一檔的動作,透過燭光投影在了廳堂的牆上,我們家過百年的廳堂斑駁的牆成了銀幕,而兩個黑影像是交互了一出電影,拿著扇的女主角偏要關心男主角,男主角嘴上說不,實則很享受其中。因為從小爸媽就常年在外打工,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我第一次看到了愛情。

不一會,我們爺孫六人就適應了燭光裡的晚餐,熱浪和汗水都阻擋不住我們對蒸鴨的喜愛,又吃得起勁了。倏然進來一個人影,人影后面有一束亮光,是手電筒開著,卻隨著交錯著搭在屁股後面的雙手,正往後面照著,晃悠悠地往我們飯桌這邊走來,近了才看出是六叔公,稀客,印象中,這個老房子自從有了我之後,我好像還沒見他進來過。他跟我們住同一條巷子,他家在巷子的尾巴,一棟二層樓房,村子裡數一數二的房子,是他在市裡做官的大兒子和在銀行上班的二兒子給他建的,讓他在村裡住得舒服點,因為他住不慣市區。這些信息是從他一再跟別人重複談起的話語中傳出來的。

走進我們的飯桌,六叔公不說話,先是往飯桌中央探了探頭,耳朵早不靈敏的爺爺奶奶,此時才看到他,幾乎同時地客氣地跟他打招呼,我爺爺奶奶的年紀都比六叔公大不少,但他也並不應答,只顧著看我們燭光晚餐的內容,藉著燭光,我看到他扁了扁嘴,那是一個很容易理解的嫌棄地表情:“就吃這個呀?”當然,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但都寫在了他那張白裡透紅的不像農村人的臉上,寫得淋漓盡致。一會,他就把頭縮了回去,一個手指頭跟著就放在了鼻孔下面,我聽到了鼻孔快速吸氣噴氣的聲音。

這個時候爺爺才問:“你都給了他,不給這幾個小的留幾個?”爺爺的語氣中能聽出不滿。“有,過上一陣子就有。”奶奶把錢放進她的衣服夾層的口袋裡,又恢復了她輪著給我們扇風的工作。爺爺又吆喝了一聲:“不管他,來,來,來,吃,吃,吃。”爺爺口中的這個“他”,我沒有問過他是指誰,是指奶奶?還是六叔公?但我猜,應該是六叔公了。因為講“吃吃吃”之後,他還跟我們說了一句:“為人吶,不能忘本。”一個老實巴交跟田埂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莊稼漢,講出了這樣一句意有所指的話,不容易。對嘛,誰叫你進來打擾別人的浪漫。你內裡的嫌棄,話裡的客氣,也只有我那個更老實的奶奶才會給你雞,和邀你一起燭光晚餐了。

爺爺走了十二年了,爺爺走了之後,家裡再也沒有了趕集日吃蒸鴨的傳統,不久奶奶也中風了,奶奶中風之後,再也不能下廚了,雖然家裡偶爾還會弄蒸鴨吃,材料和方法都是照著爺爺留下來的做的,但味道就是不是那個味道了,特別不是盛夏停電那晚的味道,苦澀的外層,裹著一枚甜入心扉的巧克力。那種浪漫、樸實、善良、骨氣交匯的甜,足夠我一生回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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