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心學的終極目的——孔顏之樂

陽明心學的終極目的——孔顏之樂

“孔顏之樂”,顧名思義,就是孔子和顏回的快樂。大家都知道什麼是快樂,那麼,儒家為什麼要單獨說一個“孔顏之樂”呢?它與大家平常所說的快樂不一樣嗎?

我們首先來看兩段話。一是,《論語·雍也》記載: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二是,《史記孔子世家》曰: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第一段,孔子對顏回在粗茶淡飯和衣衫襤褸的情況下依然快樂的境界讚賞不已。第二段,孔子被人稱之為喪家之犬還樂呵呵地說,是啊,是啊。這其實是孔子“六十耳順”的境界。

上述兩種情況放在一般人的身上煩惱生氣還來不及呢,那麼孔顏為什麼會樂呢?

一、王陽明對“孔顏樂處”的解釋。

王陽明的學生問:“過去,周敦頤要求二程找尋孔子與顏回的樂處。請問這種樂趣是否與七情之樂相同?如若相同,普通人滿足了慾望都能快樂,又何須作聖賢呢?如果另有真正的樂,那麼聖賢碰到大憂、大怒、大驚、大懼的事情,這個樂還存在嗎?更何況君子的心是常懷戒懼的,終身憂患,又何嘗能樂?我平時煩惱多多,至今沒有體會到真正的快樂,所以我迫切想找到它。”

陽明先生答道:“樂是心的本體特徵,雖與七情的樂不同,但也不在七情的樂之外。本體之樂人人具有,只是普通人不知道罷了,相反,他們還要自尋煩惱,稀裡糊塗地捨棄了這種樂。即便在煩惱痛苦中,這種樂也是存在的。只要一念頓悟,就能體會到這種樂。每次和你談論的都是這個意思,而你則仍要詢問,這就不免讓人感覺騎驢找驢了。”(原文:樂是心之本體,雖不同於七情之樂,而亦不外於七情之樂。雖則聖賢別有真樂,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許多憂苦,自加迷棄。雖在憂苦迷棄之中,而此樂又未嘗不存,但一念開明,反身而誠,則即此而在矣。每與原靜論,無非此意,而原靜尚有何道可得之問,是猶未免於騎驢覓驢之蔽也。)。

由此可見,常人和聖賢都有本體之樂,快樂是心的本體特徵,普通人因為沒有覺悟所以不知道它的存在,所以,普通人的樂不是本體之樂。那麼,普通人的樂與孔顏之樂的區別到底在哪裡呢?

二、心、本體、真己與假己

要搞清楚本體之樂就要從本體說起。本體是什麼呢?王陽明說:“所謂汝心,亦不專是那一團血肉。”,“這心之本體,原只是個天理,原無非禮。這個便是汝之真己,這個真己是軀殼的主宰。若無真己,便無軀殼。真是有之即生,無之即死。汝若真為那個軀殼的己,······”。這裡,王陽明告訴我們,本體就是心,心就是“真己”。而軀殼和一團血肉就是指的“軀殼的己”,即“假己”。而這與佛家的“真假我”,道家要擺脫令人憂愁的“肉身”“假我”,“借假修真”等等是一個意思。顯然,普通人的快樂是“假我”的快樂,而孔顏之樂就是本體之樂,也就是“真我”的快樂。

我們常常把古今中外的聖賢在生活上的窮困艱苦看成是故意的修煉或是無可奈何,實際上是,他們感悟到真相後,身體本來就是他們住的房子而已,裝修不裝修無所謂,倒了就走。至於什麼財富、名聲、面子等等更是房子外面的東西了,他們更是無暇顧及。所以,貧窮往往是聖人的自然特徵,因為他們不會為了軀殼而活著。聖人的原則是,只要不餓死這個軀殼就行,他們需要這個“臨時居住地”實現在物質世界的存在。他們自己——心靈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們清晰地知道肉身和自己在人世間的使命,這就是“知天命”。肉體大限一到,他們轉身離去,毫無眷戀。

其實,一提到本體就無法言說了,加之詞彙的限制,喜、樂、幸福等等都無法表達覺悟之人的“快樂”,所以只能表述為究竟的快樂或本體的快樂。古人有句很好的闡釋:“聖賢之樂在心,故順逆窮通隨處皆泰;眾人之樂在物,故山溪花鳥遇境才生”。普通人的快樂是指從物質財富或風景、花草、音樂、文學、美術、影視中獲得的短暫快樂。而聖人的究竟快樂與物質和環境無關,不管處於順境或逆境,隨時隨地都是快樂的,因為聖人的快樂來自於內心。換一個說法,就是聖人找到了快樂本身,無需外求。

本體快樂是一種與境遇無關的、發自內心的真正快樂,它是建立在認清真相,知天命的基礎上,對即將發生的一切早已瞭然於胸,事情該來的還是要來的,來了就按照良知應對便是。這樣自然形成了淡泊名利、無慾無求的從容狀態,無所謂的驚、喜、悲、怒、哀、愁等等情緒,不管外面世界如何紛紛擾擾絲毫不影響內心那如水般的平靜和清澈。

日本的僧人喜愛良寬的一首詩很準確的表達了這種境界:“生涯懶立身,騰騰任天真。囊中三升米,爐邊一束薪。誰問迷悟跡,何知名利塵。夜雨草菴裡,雙腳等閒伸。”有米有柴,夫復何求?好好伸個懶腰吧!

三、執著於肉身這個“假我”是煩惱的根源

這個“真我”假我“的觀念正是最要中國人命的東西。沒有信仰、執著於肉身、由著肉身的慾望無止境的貪婪,這正是今天中國人的生存現狀。肉身這個“假我”磨難重重,生老病死,過程和結局都是“苦”,你把它當成自己怎能不苦?

人們看起來追求物質,而實際上是追求快樂,但快樂的構成是多方面的,財富只能解決肉體的舒適問題,其他什麼也解決不了。而且這種快樂是短暫的,不究竟的,有形的財富並不能解決無形的心靈快樂問題。

佛經則直接指出,煩惱的根源就在於,人們錯誤地把財富與快樂聯繫在一起了。財富僅僅是獲得世俗快樂的手段,顯然,手段並不是目的。這就是很多富人不快樂的原因。

快樂來自心靈,並非來自心外的物質世界。聖人智者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就直接去找快樂本身了,快樂是本體本身具有的特徵,找到了本體這個真己就找到了快樂本身,它就在每個人的心裡。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人生在世,唯一可做的就是找到自己,認識自己,從而改變自己,讓心靈這個“真我”變得更加純淨,智慧,從而快樂地生活,這就是人生在世的追求和意義。

四、快樂是古今中外人類文化的終極追求

儒學本質上是安身立命之學,是成聖成賢之學。宋明理學最為注重聖賢境界。而“孔顏之樂”正是安身立命的完美體現,同時也是聖賢境界的標誌。從“孔顏之樂”來看宋明理學,方可得宋明時期儒學家們思想之精髓。

周敦頤和二程都是中國歷史上排名前十的大哲學家,周敦頤讓二程去“尋孔顏樂處”,千百年來,中國儒釋道各領域的真正有學問的文人都是在找“孔顏之樂”,而令王陽明討厭的,貪婪迂腐的後儒們則在孔子的言行中找經世致用的道理,似乎孔子是一個追求俗世功名的俗人。正是這些愚蠢的後儒亂解孔孟思想,導致兩漢以來的中國聖人多出自佛門,江西馬大師,汾陽無業禪師,雪峰,巖頭,丹霞,雲門等一流的天才皆歸釋氏。王安石和王陽明都痛惜不已,卻也無可奈何。

孔子的志向是什麼呢?還是快樂!這一點,我們可以從《論語》“四子侍坐”一章中看出來。孔子聽了子路他們三人的志向以後,轉過頭來問正在鼓瑟的曾點說,“曾點,你怎麼說呢?”。曾點說:“我只是想,當春天來了,農忙也過了,穿上舒適的衣服,和成人五六人,少年六七人,到沂水裡去游泳,然後唱唱歌,跳跳舞,大家悠哉遊哉高興的玩,盡興之後,快快活活唱著歌回家去。”

這個境界在今天貪婪而傻乎乎勵志的人們看來是多麼沒出息啊!可是孔子聽了以後,喟然嘆曰:吾與點也!我的志向和你一樣啊。你看,這就是孔子的志向,程子說,曾點所講有“堯舜氣象”。王陽明的評價是:“而曾皙則是自然而然的,······君子安心在道,樂天知命、知足守分,故能隨遇而安,無論在什麼地方,都能悠然自得。”

現在,人們動不動就談國學,談儒釋道,談心學,就是不知道,致良知,找到真正的自己才是一切學問的根子,才是儒釋道的真骨血,才是心學的目的。離開了這一點,任何學問都不能稱之為學問,而只能稱之為知識。所謂知識是不觸及心靈的,是遠離真相的,是現象世界的,是大腦的,是俗世的,是表面的,是膚淺的,也是沒有什麼用的。找到真我需要實修,大部分人可能做不到,但即使做不到也要有這個真假我的觀念,連這個觀念都沒有,還談什麼國學?談什麼儒釋道?談什麼傳統文化?

今天的人們只知道像動物一樣疲於奔命,為了身外之物——名利而奮鬥,至於真正的自己——心靈,他們是不會關注的。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活著,整天忙忙碌碌,勵志奮鬥就是為了自己的殼——肉體。把自己房屋裝修得富麗堂皇,死的時候,戀戀不捨,房屋帶不走,屋裡的東西也帶不走,只有一個孤零零的自私靈魂飄向那無邊的空寂或走向地獄。

聖人之所以為聖人,他們的標誌就是是否致良知,是否覺悟,是否認識真相,是否找到本體,最終是否擁有了本體之樂。我們看到,蘇格拉底不管春夏秋冬都是穿著破衣,赤著腳,到處討論真理;莊子上頓不接下頓,放著宰相不做在泥水裡打滾;釋迦摩尼放棄國王不做去做苦行僧等等,但他們是快樂的。所以,快樂不僅是中國士人的終身追求,也是古今中外人類文化共同的終極追求。王陽明的學問終點當然也不能例外,那就是“常快活就是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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