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为夫妻,此生永不离

一朝为夫妻,此生永不离

听村里其他老人讲,常老太年轻时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俏姑娘,只可惜常老太年纪轻轻便守了寡。说起常老太,老人们先是赞叹接着是惋惜,常老太的人生就像是六月里的天气时而艳阳高照,浑身的热乎;时而疾风骤雨,浇了个透心凉。

常老太的丈夫家是村里后来的,听说是避难到此。常老太的公公是个老好人,在村头开了间油盐铺子。每当入夜,油盐铺子的门口总是挂一盏风灯,村里晚归的人看见了风灯就知道到家了。油盐铺子价格公道,常老太的公公又不爱计较,因此生意做的红火。那年常老太才十五岁,家里让常老太到油盐铺子打几斤菜籽油,在油盐铺子门口遇到了后来的丈夫。常老太常常回忆说,那时的丈夫好像着了魔,两眼放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常老太。没过几天,油盐铺子的少主人便找人提了亲。常老太家里穷,能嫁给一个殷实人家, 自然答应的得痛快,只是顾虑这油盐铺子的主人是外地人,但又一想既然在此安了家也就不在乎了。

常老太出嫁那日恰好天公作美,天蓝的像块水晶, 日光清丽,微风和煦。油盐铺子雇了八抬大轿,那可是真正的八抬大轿,一般人家雇不起的。邻村的人都来看热闹,从常老太的家到油盐铺子七八里地的距离,硬是走了一个多钟头。迎亲的队伍前面舞狮,后面耍龙,唢呐吹的震天响,人们说常老太好福气,嫁得风风光光。

常老太嫁给油盐铺子以后,不用作女红,不用伺候公婆,就坐在家里晒太阳。常老太说丈夫对他真好,从不让他干活,还好吃好喝的让着,可她没这个福气。就在常老太嫁到油盐铺子的第八个月,丈夫一家人出了事。

那几日丈夫外出贩盐,家里却不知是哪里来的歹徒,将油盐铺子的家当抢了个净光,临走一把火更是烧的只剩破壁残垣。歹徒手里拿着刀枪,一个个凶神恶煞。村里人看到火起时他们已经走了,赶到的村民只看到常老太一人瘫坐在门前捂着肚子呻吟。待到众人扑灭了大火,只发现了常老太公婆已被烧焦的尸体。常老太虽然幸免于死,肚子里的孩子却是保不住了,众人可怜她,帮常老太临时搭起了窝棚。

常老太的娘家听到油盐铺子的惨变,非要把常老太接回家。常老太哭闹着死活不走,她说这里才是她的家,她要在这里等没有归来的丈夫。常老太的娘家人拗不过,只好帮常老太清理了已成焦土的油盐铺子,帮衬着盖起了一口小屋,总算比窝棚更能遮风挡雨。常老太白天就慢慢地清理着油盐铺子的残骸,夕阳西下的时候就踮起小脚望向远方,她总是希望那个孰悉的身影会出现在天尽头。

常老太没有等来丈夫的身影, 几个月后城里传来消息,说是抓了一伙歹人。为首的说出了油盐铺子的事,原来他们与常老太的公婆是仇家。丈夫一家原是到此逃难的,没想到常老太的丈夫外出被认了出来,丈夫早就被杀死了。杀了丈夫的仇人又寻到了油盐铺子,总算报了仇。歹人也算是守江湖信义,见常老太虽是仇家的媳妇却与仇家无关,这才逃得一死。

听闻丈夫死去的噩耗后,常老太却不相信,因为听城里的官府说没有找到丈夫的尸体。常老太仍是习惯在如血的残阳里翘首而望, 入了夜也学着公公在世时悬一盏风灯。她说丈夫回来时看到灯就知道家里还有人等着他,就会找到回家的路。

村里人和常老太的娘家都劝她不要再犯傻,人死了怎么可能再回来,趁着年轻赶快再找个好婆家嫁了,免得以后一个人受苦。常老太不听,她总是笑着说,丈夫说过要爱她一辈子,疼她一辈子。她还没死,丈夫也不会死,等有那么一天丈夫就会找到回家的路回来陪她。

常老太没有了油盐铺子,就没有了生活的依靠,一个妇道人家只能靠着给人家做些针线活把日子维持下去。村子里念着常老太公公婆婆的好处,就在村中分了一块地给常老太,一年的粮食总算有了着落。常老太又在自家周围开了一块菜园,种些瓜果蔬菜。每逢夏日,菜园中总有吃不完的新鲜蔬菜。村里的孩子们看着嘴馋,常老太也不计较,摘了新鲜的西红柿,黄瓜分给那些馋嘴的孩子。孩子的父母过意不去,常常拿了钱送到常老太家里。常老太从来不要,说又不是值钱的东西,要不是大家帮衬,这个菜园也种不起来。

人们都说常老太太实在,实在得有些傻。这事得从油盐铺子的废墟说起,常老太手里慢慢有了钱便想把油盐铺子再盖起来。平日里无事便独自清理着一堆焦土,又慢慢的地挖地槽,打地基。在挖地槽的时候,常老太挖出了那两坛子银元,沉甸甸的有几十斤重。常老太没有藏着掖着,反而拿出去交给了村长。村长说这是你家地下挖出来的,肯定是你家公公藏的,要不然你家哪来的那么多钱。所以这钱村里不能要,应该算你自己的。常老太却较真,说丈夫在家时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两坛子银元,要是自家的丈夫肯定不会瞒着自己。最后村长拗不过常老太,于是召集全村人开了个会,最后决定从这些钱里拿一部分出来给常老太盖几间结实的房子,再把油盐铺子开起来。这样村里人方便,常老太也有了栖身之所,糊口之计。剩下的钱,村里给上学的娃娃们翻盖了新的校舍,一溜的新瓦房。新校舍就盖在常老太的对面,常老太喜欢孩子,有了孩子的陪伴也不至于寂寞。

常老太没有过几天清闲的日子,来势汹汹的文化大革命谁都无力阻挡。村里有人揭常老太的底,说常老太家是地主,藏了银元。还说村长是帮凶,帮着分赃。又说地主家的钱不能用来盖校舍,会毁了社会主义的花朵。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常老太的家给推翻了,地上地下也翻了个底朝天。新建的校舍给砸了,那个能长出孩子们喜欢瓜果的菜园也给毁了,凡是跟常老太有关的东西都没能逃脱消亡的命运。

常老太被游街,被批斗,而那些人正是当年在常老太菜园外馋嘴的孩子。人啊,怎么会变得如此疯狂,像得了失心疯。人们都以为常老太会在这场噩梦中毁去,当一切风平浪静的时候,常老太却还是淡淡地笑。仿佛当年看到的满目疮痍一般,不悲不喜,一个人默默的收拾着残局。

常老太的油盐铺子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又翻了新,学校也重新漆了白色的墙,菜园子也慢慢地长了起来,那蓬勃的绿色似乎较之以前更加茂盛。孩子们课余的时间,照样望了常老太的菜园子嘴馋,不用多说照样得到常老太新鲜的瓜果吃,常老太望着开心的孩子,总是欣慰地笑。有人问,你就不恨那些批斗你的孩子?常老太笑笑,恨什么呢?又不是孩子的错, 只要大人不坏孩子们就都是好的.

常老太的日子在孩子们的欢闹声中一日一日的过下去,有人来了就照顾下铺子的生意,平素无事了就坐在门口晒太阳,每日斜阳晚照的时候还是踮了脚望向天尽头。这样一望便是几十年,慢慢的常老太老了,成了六十岁的老太太。油盐铺子的生意再也照顾不了,索性关了铺子。每日就坐在自家门前看孩子们嬉闹,孩子上课了就拿出针线,做些虎头娃娃。等谁家添了新丁,常老太就迈着小脚送过去。常老太说老虎有生气,小孩子枕着辟邪。没人知道常老太哪里学的手艺,只知道那布老虎做得好,栩栩如生,威风凛凛,小孩子都喜欢。人们拿的心里不踏实,给钱常老太又不要。便送些米面给常老太,这些常老太收了,不想驳村里人的面子。

孩子们喜欢听常老太讲故事,讲她嫁地如何风光,讲她的丈夫和她的油盐铺子。有时候人们问,你还记得丈夫的样子吗?常老太说记得,记得,都搁在心里呢。那天常老太望着天边的云霞,云霞里有一个沧桑的身影。常老太忽然心里一动,那不是丈夫吗?常老太哭着笑着跑过去,却发现只是一个老叫花。老叫花咿咿呀呀了半天,双手比划着,常老太反正没听懂。只知道老叫花是个哑巴,而且老叫花的满脸的伤疤,像是布满了道道荆棘。

见常老太一言不发,老叫花忽然流下了泪。常老太心善,以为是老叫花饿了,急忙领到家里吃饭。老叫花望着常老太家门前的风灯发呆,用手指指灯又指指自己。常老太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解释说这是等自己家丈夫用的。都走了几十年了,有灯他就认得回家的路。

那盏灯仿佛又勾起了常老太的回忆,老叫花边吃饭,常老太边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丈夫的往事。老叫花吃完饭后,就不再咿呀了。走出常老太的房门,看看立在一旁的草垛,又伸手指指。常老太明白,他这是想在这里过夜呢。常老太过去草垛边掏了个洞,又拿来一床破褥子。洞口用根木棍一撑,算是一个布帘,老叫花当晚就在草洞里住下了。第二天老叫花外出讨饭,当常老太站在余晖里张望时就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常老太的草洞成了老叫花的常住之处,老叫花讨来的生米冷饭会交给常老太,常老太便把这些做熟了拿给老叫花。村里人不愿一个老叫花住在村口,便央了村里的老人去找常老太,想把老叫花赶走。村里的老伙计说,让一个老叫花住在自家门前就不怕人家说闲话?常老太说,他可怜着呢。再说了,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才不怕哩。都知道常老太是个倔脾气,老人们一听这么说也就不再言语了。

老叫花每日除了讨饭,还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喜欢站在教室的门前听老师讲课。老师们怕老叫花的样子太丑吓着孩子,每次都出来赶。老叫花便央求着常老太给做了个面罩带在脸上,常老太看着老叫花认真的样子就发笑。闲时便问老叫花,你听得懂吗?一个老头子还跟娃娃一样学什么写字?老叫花也不恼,用手比比划划,很认直样子。咿咿呀呀地忽然就不出声了,常老太猜想可能触到了老叫花的痛处,也不再言语了。

夏日的夜晚天长,常老太便坐在门外乘凉。老叫花像一个忠实的听众一般也坐在旁边,常老太还是进那些老去的故事。丈夫家的八抬大轿,舞龙舞狮子,再就是念叨丈夫的英俊,丈夫对她的好处,却从来不提这些年的苦。老叫花每次都听得入神,一双老眼泪流婆娑。

是人,就总有老去的一天,。常老太七十三岁那年忽然病倒了,倒在了那如血的残阳里。老叫花慌了手脚,连忙到村里叫来了人。等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常老太早就没有了呼吸,医生对着众人摇了摇头。老叫花对着医生拼命地磕头,然后又疯了一样冲进那个窝棚,拿出一个破布包。从包里掏出一沓子钱递给医生使劲地鞠躬。医生知道这是求他救人呢,可他也无能为力。有些东西并不是钱能换回的,特别是一个人的生命,众人都被老叫花的举动感动地流下了泪。老叫花见哀求无用知道常老太是真地没救了,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常老太终是去了,一生无儿无女,孑然一身。常老太的娘家也早已没了亲戚,老叫花拿出一把钱交给村长,意思是要给常老太办丧事。村里念着常老太这些年的好,死活不要老叫花的钱,而是村里自发凑钱办了丧事。出殡那天,老叫花悲恸的昏天暗地,嘴里虽然哭不出声,一脸的悲怆却是瞒不过任何人的眼睛。棺材临入土时,老叫花扑到棺材前狠命地磕头,看的人满眼的心酸。

常老太下葬,老叫花一人扑在坟前不肯走。有和常老太相熟的老人过去劝,人都死了,别哭坏了身子。毕竟你们无亲无故,又是何苦呢?老叫花不言语,依旧哭个不停,人们议论纷纷,这老叫花和常老太怕是早就有了关系,又不肯承认。没有关系,一个老叫花怎么会哭的那么痛?又有人说,一个屋里一个屋外住了十几年,要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该多好。老叫花听到议论,突然暴怒,爬起来朝那些人扑过去,一副不要命的样子。没人愿意和老叫花计较,只是急急地躲开,也不敢再乱说了。

常老太下葬完的第二天,有人发现了老叫花的尸体,老叫花就死在常老太的坟碑前。村里人叹息不已,生不能在一起,那就让他们死在一起吧,到了阴间也不用怕别人的闲言碎语了。村里老人商量着给老叫花换身干净的衣服,再把老叫花就地葬了。人们翻动老叫花身体的时候发现了压在身下的一叠钱和一个残破的信封。有人大着胆子拿起了那个信封,又抽出信封中厚厚的信纸。说来也奇,这信竟是不会说话的老叫花写的,虽然字迹模糊,还画了不少的圈圈叉叉。可全篇读完,还是明白了个大概。众人听完解释,却是一阵叹息,一脸的迷惑。

信中交代,老叫花竟是常老太几十年前的丈夫。原来老叫花当年外出贩盐时被仇家发现,挨不住酷刑加身只好说出了油盐铺子的位置。仇家又是一顿毒打,然后一刀插进了老叫花的心窝。仇家以为老叫花已死,将尸体扔在路边,又找到油盐铺子杀了老叫花的父母烧了宅院,只留下了常老太得以活命。

谁知老叫花挨的那一刀却偏了一点位置,恰巧被人救了过来。不幸的是仇家的一阵毒打,老叫花的脑子被打出了毛病,还成了哑子。老叫花的脑袋时好时坏,就是记不起自己是哪里人。老叫花只好走南闯北的乞讨为生,动乱的那几年里遇到一位同是落难人的野游郎中,那郎中看了老叫花的病情后,拿出几根寸长的细针,朝着老叫花的脑袋扎下去。郎中出手又急又稳,几针下去老叫花的头疼病竟好了许多。郎中为老叫花针灸了几天后,老叫花忽地想起了遗忘几十年的往事。

老叫花心里还记挂着油盐铺子,想回去看看,可心里又害怕不已。油盐铺子怕是早已毁了,那个美貌的妻子不知是否已糟了毒手。老叫花终究熬不过良心的谴责,心想即便是死了自己也该回去祭拜一下。若是自己不说出油盐铺子的位置,仇家也不会找上门。

老叫花一步一步走回了家,当他看到那个在夕阳中翘首而望的身影时,感动、悔恨、悲悯,五味杂陈的地充满了整个胸腔。他想不到常老太竟然还活着,竟然还在自家门口悬了一盏风灯,还为他在夕阳里守望。可是他说不出啊,他急地望着一晃一晃的风灯直流泪。他听常老太讲过去的事,讲她的丈夫是如何的英俊如何的好。听着,听着他忽然怕了,他怕现在的丑陋会毁了她心中美好的影子,怕常老太知道是他讲出了油盐铺子的事会恨他。他宁愿把几十年前那个美好的印象留在常老太的心里,而不敢相认。

老叫花决定一直这样活下去,他就住在常老太的旁边,可以一直守护着她,一如几十年常老太望向天尽头的守望一般。老叫花和常老太不敢相认,却又心有不甘,说不出来那就写吧。正好常老太的门前便是小学,他像是看到了希望,每日凑到教室门前去听。这样一听就是十几年,老叫花终于学会了一些字。他把所有的懊悔、无奈和愧疚全部写进了这个残破的信封里。

老叫花以为自己会先死去,他希望死后有人可以发现这封信和他十几年攒下来的钱。他信中讲明不要告诉常老太,他就是几十年前油盐铺子的少主人。他不忍心毁去常老太心中的希望,那是常老太几十年活下去的信念啊。他希望那些钱可以给常老太做补偿,就说是感谢常老太这些年来对他的照顾。可是他没有想到常老太竟然先一步走了,老叫花觉得再也没了活下去的意义,便一头撞死在常老太的墓碑上。

村里人唏嘘不已,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已是老泪长流。两个人守望了一辈子的爱情,竟然近在眼前却不敢相认。或许常老太在离去的那一刻,在那漫天的霞光里,终于看到了心中的那个身影吧。这守望了一生的爱情啊,终于走到了一起。

來源: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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