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謊言(情感故事)

做完最後一例手術,已近下午5點,我匆忙換下手術服,就直奔火車站,明天是娘80歲生日,今晚我必須趕回農村老家。

在娘和任務之間我別無選擇。在去機場的路上,我撥通了老家的電話,告訴娘,我去北京參加一個培訓班,今天就走,不能親手給娘剝雞蛋吃了。沒辦法,我只能對娘撒謊。

娘對北京很敏感,娘撇開生日的話題,叮囑我,丫頭,現在北京“殺死”厲害著呢,你可要注意啊。“殺死”是SARS的諧音,娘搞不清它們的區別。

我有三個哥哥,娘近不惑之年才有了我這唯一的女兒,娘就一直丫頭、丫頭地叫著,叫得滿世界都知道我是她的寶貝疙瘩、貼心小棉襖。

我有點後悔了,真不該說去北京!我恨不得打自己幾巴掌。我趕緊說,娘,您忘啦,丫頭本身就是醫生,還是個厲害的醫生,咱可不怕“殺死”。

娘呵呵地笑了,是呀,是呀,就掛了電話。

重症監護室是抗擊“非典”前沿中的前沿,工作強度超乎了我的預想,每個人都在挑戰極限,高速運轉著。即便如此,我還是會拖著疲憊的身體給娘打電話。

那天晚上,我連續搶救了三個危重病人,幾近虛脫地從監護室出來,時間已是凌晨時分,我費力地脫下那早被汗水溼透的防護服,飢餓卻沒有食慾。

我從抽屜裡拿出手機,竟然有十多個未接來電,其中孃的就有六個。

我趕緊給娘回電話。娘說,沒啥子事,就是想我了,又問我吃了宵夜沒有。

我說不餓。娘急了,說你這孩子還是不知道照顧自己,身體垮了怎麼工作,沒食慾也要強迫自己吃,聽話!娘也只在這樣的時候對我嚴厲。

娘,您去睡吧。我知道娘半宿沒睡。

不行,去弄點吃的,聽你吃下去我就睡。娘堅持著。

我知道拗不過娘,就急急忙忙地去拿方便麵,我還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等把方便麵泡上了,再拿起聽筒,耳邊傳來輕輕的鼾聲,娘睡了。

娘一定又是坐著睡的,我能想象得出。小的時候,有多少次,娘拿著針線,在為我們操勞的時候坐著睡著了,我真的記不清了。而今天40歲的我,卻依然讓娘惦念著。

要是能在孃的身邊該多好啊,我可以扶娘躺下來,給娘蓋上被子。可我做不到,我只能輕輕地、輕輕地掛斷電話,按孃的要求狼吞虎嚥地把方便麵消滅乾淨。但面進了嘴裡,眼淚還是忍不住流了出來。

我半夜還在工作,更戳穿了我參加培訓班的謊言,但娘卻從來沒有直接問過我,我們默契地迴避著“非典”的話題。

娘開始特別關注起“非典”的形勢。娘除了每天看電視新聞以外,生活中又增加了兩項必修課。一件是去村委會看報紙,其實說看,不如說去聽。娘不識字,但娘可以求人幫她讀報。娘不關心政治,娘只關心“非典”,因為這和她的寶貝丫頭有關。另一件事就是晚飯後的上香祈禱。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娘非常虔誠,淨手後孃都要跪著上香,而且都要等香燃盡了才肯起來,娘腿腳不好,一炷香對於她來說簡直等於半個世紀,娘每次都要靠柺杖才能顫顫巍巍地站起。娘只能用這種方式為她的丫頭祈禱平安。

每天上午,娘照例是要去村委會的。但那天下起了雨,可娘不管雨不雨的,娘一手打著傘,一手拄著柺杖出門了。風很大,風把孃的雨傘吹跑了,娘急著去追,一下子滑倒了。

娘就這樣臥床不起。

我給娘打電話的時候,感覺孃的聲音不對,有些沙啞。但娘不承認是身體不舒服,娘呵呵地解釋,我那些假牙又光榮下崗了,嘴裡兜不住風。

我說那趕緊鑲上啊,明天我給三哥打電話,讓他領您去鑲。娘連說了好幾遍不用,娘說我等我的寶貝丫頭回來給我鑲。

娘迷信,娘忌諱不吉利的話,可娘確實怕我回不去。想到那些在搶救病人過程中感染“非典”,甚至獻出生命的同事,我的眼淚悄悄地流了下來。但我還是爽朗地笑著,大聲說,娘,丫頭保證回去給您鑲牙,咱鑲滿口的烤瓷牙!

娘最終沒能挺過來,娘去了,娘是面對著北京,面對著小湯山,面對著女兒的方向坐著去的,電話聽筒靜靜地懸垂在床邊,一副傾聽的樣子。

知道噩耗已是第三天的黃昏,是大哥來的電話,哥說,妹啊,娘走了,別怪哥,是娘不讓告訴你的,娘不想耽誤你的工作。大哥還說其實娘最放心不下,最想看一眼的就是我這個老丫頭。大哥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

悲痛從心底彌散開來,整個世界都空虛了。我只能默默地跪下來,向著家鄉的方向,母親的方向,叩首,因為那是愧疚的方向、崇敬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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