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丫頭」的人(現代故事)

樓下張爺爺走了,無聲無息,沒有受罪,享年98歲。 我知道這事,是因為那天我聽到了樓下的嗩吶聲奏樂聲,我到陽臺去看,樓下也搭了靈棚,擺了十幾張圓桌,上面放著饅頭、水果、白酒、香菸和蛋糕等。親人們穿著白色孝衣,走來走去招待前來弔喪的親友們。幾個民間藝人圍坐在一張圓桌邊,起勁地吹著樂器。音樂聲,沒有讓人聽了哀痛的感覺,反而有些溫馨有些喜慶。哦,面對張爺爺的離去,說喜慶有些不敬。但是,他是因老而去,自然而去,一生沒有任何病痛,臨走前沒有任何痛苦,是睡下了就再也沒醒來。 在樓下單元門前,張爺爺每天坐在那張舊舊的太師椅子上。那把太師椅,棕色的,靠背處有著鏤花的裝飾,扶手處被磨得很亮。似乎有些久遠的歲月氣息,是老輩們流傳下來的吧。太師椅的邊上,放著他的長煙袋,細細的長長的,菸嘴似乎還冒著一絲的煙氣。地上,放著一個大茶缸,是白色的,裡面是飄著大茶葉的熱水,能清晰地看到茶缸壁上的茶垢。大茶缸旁邊放著一個鐵皮暖壺。暖壺外殼是一對掉了顏色的紅色鴛鴦。 張爺爺喜歡雙手揣在袖筒裡,眼睛半眯著笑眯眯的,看著藍天出神。他穿著一件對襟的深藍色大褂,褲子也是深藍色的;褲腳用黑色的布帶一圈一圈地纏繞起來,腳上蹬著一雙黑色的圓口鞋。 每每從他旁邊過,我都會輕輕叫聲:“張爺爺。”張爺爺的耳朵還不怎麼聾,只是眼睛有些看不清。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混沌,看著很朦朧。聽到我的聲音,他總是嘿嘿地樂,道:“丫頭,回來啦?”那聲丫頭,叫得我心裡軟軟的,似乎在他面前,我倒回到了童年變成了真的小丫頭。他也會笑著對每個鄰居說:“回家啦?買菜啦?”說話的時候,他臉上深深的皺紋似乎也散開了,讓我想起湖面掉落一顆小石子,然後散去的漣漪。 有時,我不開心的時候,就會走到他的面前,張爺爺就會樂呵呵地對我說:“丫頭,怎麼了?有心事啊?”聽著這聲“丫頭”,就好像內心被悄無聲息地暖熱。然後,張爺爺就會給我講述他年輕時的故事。 我有時想,是不是他臉上每一道皺紋裡,都有著一個好聽的故事?當我沉浸在他久遠的故事裡遐想時,煩惱就會如煙如霧般地悄悄散去。 張爺爺特別喜歡孩子。每次我帶兒子從他旁邊經過,他看著兒子稚嫩的面龐,都會慈祥地笑著,會摸一摸孩子的頭和小臉蛋,拉一拉孩子胖乎乎的小手。聽著孩子甜甜地大聲叫他:“老爺爺!”他都會裂開沒牙的嘴巴,開心地笑,那滿是皺紋的臉,就像開出了一朵花來。樓下的孩子們在他面前,追逐奔跑,他都會樂呵呵地看著,那有些渾濁的眼睛便追隨著孩子們的身影,不停地囑咐著:“娃們,慢點,別摔著!別跑遠嘍!” 有時,小孩子們之間鬥氣打嘴仗哭鼻子,張爺爺就會伸出他那雙佈滿風霜的手,為哭泣的孩子輕輕擦去眼淚,拍拍孩子的小肩膀。然後,會把孩子們的小手拉在一起,相互握住,張開他那張沒有牙的嘴,和善地叨唸著:“好啦好啦,小孩子不記仇的,沒事沒事,好好玩。” 是的,每天有張爺爺在樓下,鄰居們都可以放心地在家做家務,一點都不擔心孩子們會跑丟或者出事。 …… 每當大家在樓下見面,都會談起這些,每個人會唏噓著嘆氣,然後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那把空空的太師椅。那把太師椅如今還在單元樓道門口擺著,只是少了張爺爺。誰從那裡經過的時候,都會看一眼那把太師椅,也會順手擦去椅子上的薄塵,似乎那裡並沒有空著,而是,張爺爺還坐在那裡。大家都說椅子還放這裡吧,看見,心裡是暖的。 鄰居們說,張爺爺這是喜喪。儘管這麼說,大家的眼淚還是悄然而落。在淚眼迷離中,我依稀地看到了那個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叫過我“丫頭”的人……我,再也聽不見那把太師椅上的人,叫我——這個不惑的中年女人——丫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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