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乡麻山的傩面具

(一)薜荔爬满傩神庙

(二)尘封的薜荔藤

几年后,我上学了。有一天,听说傩神庙被一群学生砸了,我赶紧随父亲跑过去,只见围了很多人,一些带着红袖箍的哥哥姐姐进进出出,稚嫩的脸上写满着征服者的骄傲。我悄悄溜了进去,原本平和的殿堂已被打破,一片狼藉,那些红的黄的帷帐撕碎一地,形态各异的菩萨像全砸毁了,黑的白的红的黄的油彩碎片踩烂满庙,我心里怅然失落起来,纵使我曾经也想过要砸碎那些狰狞的面孔,但今天看到真的被扫得荡然无存时,就像一下子失去了一群原本活灵活现的玩伴。我转身扑到父亲的怀里哭了起来,无邪的童年第一次被弄伤,碎片满地。回家后,仍在抽泣着的我问父亲,那赖伯伯去了哪里?父亲叹了口气:“造孽,菩萨全毁了,他能去哪?”听父亲说幸运的是,那几个傩神面具被打倒在地的师傅压在身下护下来,晚上,他用红布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回了家。 后来,破四旧的年轻人又追到赖师傅家里,一天一天地要他交出凿刀,刻刀,还有那些被他藏起来的面具,不久后,麻山垅里出了一个赖癫子,每天神神叨叨的,再后来,那些破四旧的学生们就再也没有找他,因为呀,谁也不想去惹一个疯疯癫癫的人。 我离开老家后,一直为生计奔忙,偶尔回家,只看见残垣断壁的傩神庙掩盖在蓬勃的薜荔藤里,那些栩栩如生的傩面具离我越来越远,尘封在我的记忆里。

(三)薜荔果里花开千万朵

几十年过去,小女儿即将进入小学了,那年暑假,我带着她回到了萍乡麻山老家,旁边空置了好几年的二哥家,门上横匾上写着:民俗馆。屋子里显然是装修过,里面摆满了各种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旧物件,都是我小时候见过用过的农具,箩筐,禾桶,谷扒,风车,水车,土车等等,每一样老物件都会勾起一段记忆。一股樟木气味引我走进一间房子,猛然发现满墙面挂满形态各异的面具,霎那间我僵在那,就像一伙久违的童年伙伴突然窜出来,劫数过后,一张张面孔未曾改变,这些傩面具还是这样活灵活现,我立在面具前,一一“嗨”的一声,千言万语都凝噎住了,老朋友重逢,拂开了岁月的尘封:黑脸的刚正,红脸的忠义,白脸的狡诈……,都一一呈现。在墙壁中央,我久久地盯着一幅照片,那分明是赖师傅手持锉刀,全神贯注在刻雕他挚爱的傩面具,那么,赖师傅在哪里呢? 午饭后,女儿要我陪她去河边看打鱼,其实,打鱼都是在大清早,现在很少有人捕鱼,漫无目的地闲逛,冥冥之中又似乎有什么指引,过了一座桥,到了对面桥头,一条砂石土路直通对面的山脚下。刚走到半路,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雨突袭而来,还好,前面路边孤零零矮塌塌地趴着几间房屋,我们赶紧跑了过去避雨。 这是几间土坯瓦房,墙壁外的薜荔藤紧贴着开裂的土墙蔓延着,与这里乡间哪些漂亮的楼房是那么的格格不入,门关着没上锁,屋里应该没人,我们也不敢贸然进去,就站在屋外屋檐下避雨,无奈这雨实在是太大了,加上屋檐残缺不全的瓦片根本抵挡不了狂风骤雨,不一会,从地面溅起的雨珠已将卷起的裤腿弄湿,风吹雨斜,发梢开始滴水,这时只听到身后“吱呀”一声,门开处,一个低沉而又责怪的声音从并不明亮的屋里传来:“快进来,哎呀,看把小孩淋的。”一只大手一把拉着我进了屋,就是这只手啊,怎么如此熟悉?即使淌过几十年长河,那种糙糙,痒痒的感觉竟是如此熟悉,隔着几十年的云烟,依旧是那么温暖。“赖伯伯,你还在呀!”再瞧那手背,青筋暴起;那手掌,依旧粗糙乌黑。只是那张依然慈祥和蔼的脸,纵使岁月沧桑,时光却冻在以往的岁月里,他没有变老,还是我记忆里的模样,甚至还年轻了一些。他轻轻的点点头:“是我,你是?”我没空回他,赶紧拉着他的手,随樟木的清香进到里屋,一屋子的傩面具映入眼帘,手持大斧的开山,面具造型多样,勇猛的张飞,狰狞的厉鬼,红脸的关公,威武的天王,正直的包公,奸诈的曹操,栩栩如生地汇聚在这简陋的屋子里,中间还有油漆颜料,木凳,凿刀,木锤,以及一些半成品。我转过身,抓住赖师傅的手臂,猛地摇动起来:“赖伯,还记得我吗?”赖师傅已是被我摇蒙了,轻轻地摇摇头。“小时候”,我指着女儿说,“比她还要小的时候,你不是给我看过病吗?” 这下,赖师傅显然明白过来:“你大概是说我父亲吧。”我也恍然大悟过来,是呀,几十年过去了,赖伯伯难道不变老吗!记得赖伯伯的儿子也只比我大六七岁,现在,俨然又是一个一样的赖师傅。 从眼前的赖师傅叙述里,才知道后来的一些变故。从傩神庙抢救部分面具后,赖伯伯回到家里,但经不住那些造反派的天天折磨,赖伯伯只有装疯卖傻,这样才使得这一传统文化保存下来。而眼前的赖师傅,他从15岁开始学雕刻,对于一个大孩子,当单调,孤独包裹着他时,特别想走出这堆面具的环境,很不愿意学这门手艺,加上是当时的环境,还得提心吊胆的。直到有一天深夜,他父亲从藏在床底樟木箱里,里三层外三层地剥开山烟叶,拿出那本祖传《神谱》,一种仪式感油然而生,父亲要他跪在祖宗牌位前,告诉说:“到你就是七十四代了,这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不能断在我们手里啊!” 这位赖师傅说:“我从父亲手里接过谱的那一霎那,敬畏之心立刻在心头升腾而起,敬畏祖先,敬畏神灵,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做好第七十四代传人,不负处士之名。”赖师傅俨然游离在过去的岁月里,“就这样,白天疯疯癫癫的父亲,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手把手地教我,从选材,锯段,劈料,粗凿,成型,细雕,打磨,阴干,抹腻,刷漆,绘色,开光。我也是白天生产队出工,晚上油灯下学艺,慢慢地掌握了雕刻上漆绘色的要领,在我这一代,总算是不愧对先祖了。”说完这话,他突然又叹息着,黯然伤神起来,“唉,我的两个孩子,没有一个愿意留下来学啰,要养孩子要养家,难呐,瞧,小孙子留给我们老两口,自己跑到南方打工去了。” 看到他生活的窘迫境况,也就会理解孩子们,而赖师傅他,坚持下来多么不容易啊!因为在他内心朴素的思想里,是七十四代的传承,是祖先落在他肩头的责任,是对神灵的敬畏! 从矮小破旧的瓦房里送我出来,雨住天晴,攀附在土墙上的薜荔青亮逼眼,风动叶下,摇晃着一个个绿色的小馒头,薜荔果里,是薜荔花开千万朵,千万朵的花托拼接成了无花果。

(四)薜荔花成就了这份悠久与透亮

中考结束后,我带着女儿回到老家。到达麻山,即将过桥时,眼尖的女儿突然对我说:“瞧,这不是傩面具吗?”我赶紧停车,一栋3层漂亮楼房立在桥头,雕龙画凤的木匾下写着:首批国家级非遗傩面展示馆。我们赶紧停车,正巧,赖师傅立在门口,近十年过去,赖师傅变化并不大,精神反而更加饱满。老朋友相见,一番寒暄后,他将我们迎进了新房子,指着坐在一旁正埋头雕刻的青年说:“这是我的二儿子,现在手工活很好了,老大在街上(萍乡市内)展馆里。”显然,两个儿子早已从南方回家,接过了衣钵,潜心傩面具的雕刻艺术,里屋展馆里琳琅满目,介绍完各种面具后,出得后门,是一个瓜棚,瓜棚下,叮叮当当,摇摇晃晃的是青绿的小馒头果。赖师傅说,老房子拆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来,没想到,第二年春天,从我的南瓜藤蔓里,竟然长出了薜荔,这薜荔藤特别顽强,拔了还长,这不,我干脆不种瓜了,现在,南瓜架成了薜荔架了。 说话间,赖师母招呼我们坐下,旋即间,从厨房端出了几碗“果冻”,那种明亮晶莹,那份清凉透彻,立即从全身渗过,直达心底。我一眼就认出,那是藏在薜荔果里的薜荔花,隐结在无花果里的种子,捣碎揉搓澄清冷却凝固后,成就了“凉粉”,成就了这份悠久,这份天然,这份清明,这份透亮。

萍乡麻山的傩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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