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利文:一个人,一座城

赵利文:一个人,一座城

1987年,西安洒金桥,摄影/赵利文

壹西安 · 人物访谈第一辑:赵利文

对话/常远 采写/Angel

全文6000字,预计阅读时间:15分钟。

在80年代我年轻的时候,艺术是一条孤独的路,孤独与激情同时相伴支撑着我的业余摄影爱好。那年月没有艺廊和收藏家以及评论家,更没有钱,但那对我来说却是一个黄金的时期,因为我们都一无所有,所以更加肆无忌惮地追求理想,心无杂念的去拍照片。

——赵利文

土耳其诗人纳齐姆·希克梅特(Nazim Hikmet)说,“人生有两样东西是永远不能忘却的,这就是母亲的面孔和城市的面貌。”

城市、面貌,充斥着人文感的这两个词总让人触动,尤其是在西安这座具备着市井气儿的现代化古老帝都,人们总是绕过城墙的青砖,从这头看向那头。对于城市面貌的记录,有人用笔,有人用画,有人则用镜头与胶片。

赵利文:一个人,一座城

赵利文摄影作品《1980年代的城市记忆》

说到关于西安的城市记忆影像,总是离不开一个人物——赵利文。在中国的摄影圈子里,他绝对是为数不多的一个独行侠式的传奇人物。三十年来钟情于一座城市,三十年,他完成了从保安到摄影家的转变,这种转变,得益于从未离手的相机。

三十年,兀自独立于体制之外,独立于陕西群体之外,以摄影为生存手段,这是及其艰辛和漫长的过程。我们在《废都》里,读出这座城市特有的面貌,而在赵利文的照片里,才得以真切的看见这段历史,这段活生生的、属于底层人民的生存史。

赵利文:一个人,一座城

1989年,西安回坊西羊市,摄影/赵利文

朋友周毅用一段话来概括赵利文这三十年:“以平常万岁,文物为原则拍下《世俗西安》的那位神秘大叔,为拍照被人打的头破血流,缝了三针,工作也丢了;又被时代列车甩在《流浪艺人》的大篷车下;他没有回到《本地》说媒娶妻;而是与家人签订一个协议,用家里为他娶媳妇积攒下的一千六百元,娶了一位他梦寐以求的日本花姑娘理光K-10相机;带着她私奔到《终南隐者》的诡密生活里, 在终南山两次遇险,险中求生;今天他过上了《别墅人家》的生活; 每每读到他,总让人彻夜难眠……”

赵利文老师的工作室,也是他的住处,百平的房间内,古玩、书画星罗棋布,艺术线条勾勒着房间的每一处边边角角。玩收藏不仅给他的生活带来物质上的改变,与古人对话,汲取古人对于艺术的理解与精华,对摄影更是另一种滋养。当然,这其中最多的,还是他的摄影作品。

赵利文生性热情、大方,且随意,见我们来访,不甚注重着装,甚至拍照时都不愿意刻意摆个姿势,一如他对摄影的态度。他是时代的记录者,也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有心的旁观者。

赵利文:一个人,一座城

1993年8月,作家陈忠实和他的母亲,摄影/赵利文

我们只是看到摄影师作品中的光与影,时空与人文,却总是忽略这背后摄影师投入的时间、物力,和常人不理解的艰难。《长安名人写真集》是他策划的一本一百个名人的写真集,有些名人需赵老师三顾茅庐方可拍摄,有些人最终也是婉拒让他无尽遗憾……

从1985年到2002年,他一直跟拍陕西、河南地区的流浪艺人,将他们的生存状态记录下来,成为难得的影像档案《最后的流浪艺人》。他花七年时间拍《世俗西安》,用2万张胶片细腻朴实的勾画出一部珍贵的八十年代西安市井众生相,这为他也带来了最多的喝彩和名望。

赵利文:一个人,一座城

1998年,陕西泾阳,《最后的流浪艺人》,摄影/赵利文

他的众多作品中,“垃圾台的爱情”让人颇为动容。而拍摄的过程却不如常人所想象。且不论多次的拜访和交谈,当热心的老刘端上从垃圾台里拾来的饭餐残羹让你共进一餐时,如何与之相处,并完成这个特殊的选题?

这一切,赵利文凭着真诚、匠心,和智慧破题。他看到的,不仅是一段特殊的故事,更是大千社会中的人生百态和细枝末节。

赵利文:一个人,一座城

垃圾台的爱情,摄影/赵利文

沉淀、花时间、打井精神……这是与赵老师交谈中他提及最多的词。不仅摄影,做任何事,都需花费心思沉淀,把“工匠精神”化解为在摄影上的“打井精神”。难以想象,五六年完成的一个专题策划,上万张照片中,常常只能挑出几张满意的影像。但诚然,这被挑出的幸运儿,定是在时间的长河中,抓住了生活最本质的那一瞬,不管影像中记录的是人物表情,还是一草一木,这便是真实的永恒世界。

走进赵利文老师,徘徊在游园惊梦般的工作室,眼前的人,不是大名鼎鼎的摄影家,他谈笑风生,他快人快语,他是一个时刻对生活抱有热忱,对时代充满敬畏,对执着有无限追求的人。摄影的世界并不难懂,而多数人却未曾真正走进它、拥抱它,因为在这个光影世界,少有人坚信“天道酬勤”。

赵利文:一个人,一座城

1987年,西安三桥,摄影/赵利文

壹西安 对话 赵利文

(根据访谈实录整理,略有删减)

曾有人说我“把胶卷浪费给了世俗的西安”

“没有我父亲的摄影,就没有我的今天,这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10来岁时谁能知道后来要把摄影作为终身的追求呢。”赵利文的摄影之路,源于他的父亲。但最终这变成了事业,并记录了一个时代。

常远:那个年代相机非常少见,一般人看不到也接触不到这个东西。就拿拍照来讲,也要讲究产出。达不到的话就不能评先进,也算是变相的一种激励。

赵利文:一个人,一座城

1988年,西安西门,摄影/赵利文

“流浪艺人”“垃圾台的爱情”这些专题拍起来都费时间,一个专题经常要拍上五年、十年。我也不是说把摄影当成事业,都是天道酬勤,当时并没有想着照片今天能卖钱。那个时代没有人把胶卷浪费给西安,恰恰那时候我拍了,所以人们现在来找我,这就是我理解的“天道酬勤”。

常远:那个年代摄影师都会洗照片。不像数码相机,那时候用胶片机拍照比较抽象,拍的时候不知道情况,洗的过程中却可以控制,比如拍摄的光线太暗,在洗的时候就可以调。

赵利文:现在基本上只有大学里有暗房了,洗照片太辛苦,从冲出来到印得2-3个小时,也都是手艺人。到现在我拍照拍了三十多年,一共十几万张照片,关于西安的有两万多张。现在重要的照片还是用胶卷拍。在重要的场景下,我会背两个相机。

赵利文:一个人,一座城

终南山隐士,摄影/赵利文

六七年完成一个专题策划甚至“冒生命危险”

专题策划,是摄影师颇为重要的内容。赵利文曾花六七年时间拍摄终南山隐士,期间遇到阻碍有之,吃闭门羹有之,甚至遭遇生命危险。在他看来,“耐心”和“智慧”,方可行。

常远:对摄影师来说,专题很重要,拍专题策划的时候会拿胶卷机拍,或者特定的相机拍,不像日常可能用数码机或者手机就拍了。

赵利文:终南山人是永恒的灵魂,风光花花草草我不关注。我拍终南隐士就是背两个相机,用了六七年完成一个专题。拍摄终南山专题,我从华县一直走到甘肃天水,东西有八百里路,投入的经费大概有十五、六万,拍摄的隐士有三四百人,成的好照片并不多。

终南山我比较满意的照片,是山上一个寺庙收留的两个“傻子兄弟”。这个寺院里当时拍大合影,有两个人住持不让他们拍,我就注意到他们,这两个是小人物,但是有出彩的地方,他们也想一起拍照,我就很尊重他们。对任何人都要尊重,整个寺院三百多亩所有的重活都是他俩干的,这就是“大自在”,学佛就要到这种境界。

赵利文:一个人,一座城

大阿弥陀寺内被广平师傅收留的两位流浪者,赵利文摄于2009年

拍摄这个专题很难,下不了功夫是不行的。去玩一个礼拜,小清新一把,那样是拍不出来东西的。玩一把感悟一下也可以,但是要做深,有时也是要冒着风险的。我拍终南山两次都有生命危险,出过车祸,胳膊也受过伤了。当时我在车上昏迷了十分钟,醒来第一反应是先把撞碎的玻璃拍了下来。

常远:现在是大家都很迷茫的时候,很多年轻人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看起来信息大爆炸,其实每个人都很空虚。

赵利文:上天永远眷顾有悟性、勤奋的人,财富也罢,其他也罢,都是为他们而准备着的,恰恰是浮躁的时候,应冷静下来去做些事情。用百分之六十的经历去工作,百分之四十来做这些。我拍照也经常碰见被人婉言谢绝,这就需要耐性,和方法。一个摄影师不是光拍照片,而要想办法让别人尊重你,比如把拍的照片洗出来给人家送去,一次不行就去两次三次,像打井一样。上天肯定青睐于这种有心、有耐力的人,再加上你的智慧,你拍摄的影像,钱自然而然也就来了。

赵利文:一个人,一座城

2008年,终南山天池寺,等待客人的女尼姑,摄影/赵利文

影像就是记录生活需要“打井精神”

如今的赵利文,除了继续扎根摄影本身,继续完成专题拍摄,也时刻关注年轻摄影师未来发展和摄影市场化的问题,并且希望推动影像收藏的发展。但始终,摄影已成为他终身的追求,正如他所言“我要一直拍到按不动快门的那一天,这就是我的理想。”

常远:如何看待群体性摄影,还有当下的摄影热潮?

赵利文:艺术家创作是一种个体劳动,一队人马、八九个人拿个相机去农村、去山里,比如现在拍个鸟一百多个人长枪短炮的去拍,这哪是摄影呀。艺术是个孤独的东西,这类摄影大多只是昙花一现。侯登科就沉淀了他自己,早期也是几个人合着拍,后来侯登科意识到这个问题,就自己寻思着重点去拍关中麦客,最终成就了他,后来的人都被遗忘了,这就是残酷性。

影像就是生活的记录,急不得。比如我们聊天中拍些东西,都是真实的记录。有些摄影师一拍摄就让拍摄对象摆好坐好,支个三脚架,这种状态其实很难表现拍摄对象内心的感受,我不是不赞成,只是这种方式不具备鲜活性。

赵利文:一个人,一座城

1987年,西安北院门高家大院,摄影/赵利文

常远:他是营造式的拍法,以主观为主,不是以现实为主。

赵利文:我拍摄人物大多是无意中的,但静态影像中也有另外一面。这是我自己的特点和个性,不管拍摄对象是名人还是俗人。入俗才能脱俗,不要总是装逼。拍照片一定要有时代的信息,国外很多摄影师拍照片,哪怕拍一棵树,也注意传递的信息。像福尔曼的地理风景、马路公路上的汽油桶等等,摄影师观察的非常仔细,这就是观察的敏锐度,中国摄影师到现在都很难超越。

常远:就像很多场景都是很文艺的东西,然而并没有太多内涵,简单来说就是不耐看,看过也记不住,没有传达出有效的信息出来。

赵利文:这就是一种纯技术活,没有时代感。时代背景信息就能反映出摄影师的水平,同一个时代反映不同的东西,谁是高手就能看出来。

赵利文:一个人,一座城

1989年,西安四府街,摄影/赵利文

常远:要反应一个时代的信息和人们的面貌,尤其是精神面貌,都在这里面能看到。

赵利文:陈丹青有篇文章,谈论寻找失去的影像标本,啥能成为标本?你现在拍一个老树根,以后还能拍个老树根,那个时代我拍摄过的的东西现在却没有了,那就是影像标本。

常远:作为一个有思考能力的摄影师,要把自己放到历史的长河中去考量,你和别人有什么区别?和这个时代有什么关系?你对于生活的理解,会呈现在自己的作品上。

赵利文:美国人把精神病院里面收集的一些包和手提箱办了一个展览,这属于一个精神分析的范畴。我拍摄“垃圾台的爱情”的时候,就把她手上十几个五花八门的戒指拍下来,她也是精神病人,她的收藏是从垃圾里捡来这些东西,这种记录也是具有社会学意义的。读图读什么,就是细节。这就可以发问。

赵利文:一个人,一座城

1989年,西安双仁府

常远:把她收藏的东西拍摄出来,本身就是现代艺术的呈现方法,不管从摄影角度、物品角度,还是人文角度。

赵利文:现在人都浮躁了,拍照片不挣钱,浪费时间、浪费车费、浪费住宿费等等,把一个年轻人的思想就就击垮了,哪里还有心情去拍照片。现在中国人提倡“匠人精神”,只要够生活,就应该坚持自己的追求。即使面对现在很大的生活压力,也就看能不能独辟蹊径,鹤立鸡群,忍受别人忍受不了的。挣钱始终是以创意、用辛苦换来别人的肯定。

赵利文:一个人,一座城

1989年,长安第一市场(西安桥梓口附近),摄影/赵利文

常远:西安本身是一个摄影富矿,学校里的摄影教学多以商业摄影为主,人文纪实类相对还是很少。从事这类摄影也主要是自我意识的觉醒,如果他不认为这个东西好,他不会做的,因为做这个没钱赚。

赵利文:不急于要出名,因为你的底气要足。一个严肃的艺术家不是拍几张就怎么样了,小清新的猛的一看颜色挺好,但留不下东西。一个专题策划,一下子出来50张、100张,这需要打井式的精神。现在年轻人大多浮躁,耐不住这种寂寞,拍几张一发,一笑了之,仅此而已。

摄影的同时我也是一个商人,懂得尊重对方,生意才会越做越好。人要饮水思源,也要考虑到有别人的付出才能有你的今天。现在这个阶段,我重要的是赶紧把作品做成书,推向更多的人,让他们知道。挣了钱之后再收藏更有价值的摄影师的作品,也希望能推动影像收藏市场的发展。

赵利文:一个人,一座城

工作室中的赵利文,摄影/常远

赵利文更多西安系列摄影作品

点击这里欣赏:

赵利文:一个人,一座城

赵利文

中国艺术民工,当代纪实摄影的践行者,1968年生于古城西安。

早年受父亲赵秀华、恩师潘科影响,从1985年开始从事纪实摄影创作30年,代表作《流浪艺人》、《世俗西安》、《别墅人家》等。

1984-1993年,他连续10年将镜头对准他生于斯长于斯的西安,用2万张胶片细腻朴实的勾画出一部珍贵的80年代西安市井众生相。

他是专注于中国80年代城市影像的先锋者与奠基者,为我们留下了80年代古城西安极其珍贵的历史风俗画卷,其作品堪称是80年代中国城市影像的清明上河图。

他的作品700多幅先后被国内外博物馆以及艺术机构个人收藏。

赵利文:一个人,一座城

赵利文摄影作品《别墅人家》

拜访赵利文见《世俗西安》这本书,两万张八九十年代街拍城市街景,人物,家庭,无所不包。地产运动越嚣张,城市自然进步与毁灭的速度越疯狂;时间越久,这批照片价值越大。纪实摄影不是观念爆破,何其朴素,十年一日。阿杰特的巴黎,阿博特的纽约,薇薇安的芝加哥都经过了一个漫长的从被认知到被推崇的过程。

传统的纪实摄影往往过于人文化了,缺乏尤金·阿杰特、沃克·埃文斯那种对世界整体的记录,对物的逼近与凝视。这是摄影师的无意识,也或许是数十年拍摄经验之后的敏锐自觉。摄影家赵利文拍摄过经典的八九十年代西安市井生活,也很早拍摄名人肖像,家人、朋友,流浪艺人,别墅人家,长期拍摄佛道终南,城中村。他是民间的摄影大师、独行侠,拍摄题材深入广泛,三十多年一路走来,不讲求任何所谓高超的技法,无招胜有招,三拳打死老师傅的直来直去,却忠实记录了这个时代,不加修饰的画面反而获得了一种影像本身的完整。这种完整是一种摄影的去魅。

—— 徐淳刚 诗人、翻译家、摄影评论家

赵利文:一个人,一座城

赵利文摄影作品《1980年代的城市记忆》

全文完

相关文章 · 点击阅读

欢迎分享并转发朋友圈

《1980年代的城市记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