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报了违法捕鸟,他们竟说我是眼馋的“小人”

举报了违法捕鸟,他们竟说我是眼馋的“小人”

© Dikaseva

1

故乡的夜静得像一潭湖水,似乎所有的生灵都已经睡了,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吠。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声,爬了起来,发现父亲早就起来了,站在大门口。我很奇怪,问父亲在等谁。

“我在等阿狗,他去山上拉鸟了(装好捕鸟的工具后,隔几天都会去山上看看有没有捕到鸟),一会我买点给乖孙炖汤补补。”

过了一会,只见一个人穿着破旧的军训迷彩服,腰间别着一个空编织袋,手中拿了一把柴刀走过来,父亲问他:“怎么今天没有拉到鸟啊。”

“没有啊,天气冷,鸟都没有从地上走,没抓到。”

那人看着我笑了笑:“你不认识我了啊?”我一时想不起他是谁,只好尴尬地笑笑。他走后,我问父亲他是谁。

“他是你小学同学啊,你忘记了?”见我依旧一脸疑惑,父亲又补充道:“他就住在路边的房子,他爸爸是乡里养路队的。”

“他这么胖了,看来还是老家好,生活安逸舒适,吃的东西都是纯天然没有污染。”

“好什么啊,家里钱又不好挣,没本事的人才会上山捕鸟,你看他30多了老婆都没讨,整天在家里晃来晃去的,不肯出去打工赚钱。他爸发了的那点工资,还得交给他,不交给他,他就要打他爸。”

“真的假的?”我有点不相信。

“村里谁不知道他的恶行啊,钱又不会挣,光靠捕鸟为生,没个正经事做,老大不小的人了。”父亲一脸的不屑,径自走了,留下一脸错愕的我。

早餐后,父亲叫我送他到镇上去买只鸟给儿子炖汤,今天刚好是逢圩日(集市日)。我劝父亲算了,现在提倡保护环境,保护野生动物,父亲听后有点不高兴,怪我们没有把小孩带好,小孩那么瘦,好不容易回老家一趟,自己想买点野味给孙子炖汤补补身子,还说这说那的。

母亲在一旁帮腔道,人家的孩子在老家每个星期都炖鸟汤喝,长得又高又壮,从不生病,身体好得很;村里谁谁在市政府工作,时不时回老家买野味给小孩补身子,人家还是公务员呢,你就一打工的,咸吃萝卜淡操心;从古到今这么多人捕鸟,也没有把鸟捕尽,农村又不是城市,没那么多讲究。见父母如此,我只好闭口不言了。

2

老家离集市不是太远,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还没有到集市,远远就听到各种叫卖声。年关临近,在外工作及求学的人们都已回老家,再加上镇上贩卖各种农产品的农民,还有那站在街道两旁,双眼发直,盯着街上漂亮姑娘的毛头小伙子,一时街头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好热闹啊,好久没有赶过集了,一点都没有变。”我很久没赶过家乡的集市了,一切又变得新鲜起来,年少时赶集的场景犹如乡间的晨雾一般扑面而来,厚重又清新。

没走多远,父亲指着不远处一排站在路边的人,告诉我那都是卖野味的,今天来得早,还能买得到,往常稍微晚一点野味都没了。现在有钱人多野味少,野味有钱也未必买得到了。不像过去,山货都用来送人,到处都是,根本用不着买,如今却也物以稀为贵了。

那一排人的脚边都有一个偌大的竹笼或编织袋,见我们走近,便和父亲打招呼。父亲把他们跟前的编织袋或竹笼打开,只见花花绿绿的,各种鸟都有。我只认得野鸡野鸭和猫头鹰,狐狸和黄鼠狼,其他还有好多我认不出来的鸟。

父亲挑挑捡捡,买了一只野生甲鱼。走远后,我很奇怪地问父亲:“怎么猫头鹰和黄鼠狼都有人卖?那也能吃?”

“你怎么看出来的?”我很好奇。

“这个说也说不清楚,你看多了就会发现其中的区别。”

“这不是坑人吗?都是乡里乡亲的。”

“骗的都是你们这些在外工作年底回家的‘有钱人’和外地人,我们常年在家都能分辨出来。”

父亲叫我等他一会,他要去买别的东西,我想了想,返回卖鸟的地方,问卖鸟的人:“这些鸟都是野生的吗?”

“当然是了,现在野生的也只有农村才有,你们在外面工作的人,平时哪里有的吃啊!”他满脸堆笑地问我要不要买,见我摇头,他又打开旁边的编织袋,掏出一只鸟,“这是啄木鸟,很难买到的,昨天晚上刚捉到,很补,你要不要!”

我吃一惊:“这是国家保护动物,你不怕被抓起来啊,这儿离派出所这么近!”集市离乡政府和派出所不到50米,他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在政府门口买卖国家保护动物。

“这怕啥啊,当官的更喜欢吃野味,镇长和书记也时不时会来买。现在野味这么贵,平头百姓哪舍得吃,都是有权有势的买来吃。”他语气中似乎有些不屑,有点“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的意思。

“但这是益鸟啊,吃害虫的,捕光了就没鸟吃害虫了。”

“这有啥啊,我们这里到处都是山,鸟多得要死,哪里捕得光啊!你以为是你们大城市啊?”他语气中有些不悦,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过了会他又说:“就算我们不捕,每当假期时有不知道多少外地人开车来抓山货。”

回去的路上,我问父亲为什么他们就在派出所门口卖国家保护动物,派出所也不管,父亲笑了笑没回答。

3

在家待了几天,百无聊赖,突然想带儿子去家门口的小河里抓鱼,让他体验下我小时候的生活,就问父亲河里有没有鱼。

“哪里有啊!早就有绝迹了。隔不了多久就有人用大功率的电鱼器电鱼,连小虾米都绝迹了,再加上山上的木材也越来越少,蓄水差,导致河也越来越浅,鱼哪里还能活啊!”说到这里父亲突然叹了口气,“村里人哪里有什么环保意识啊!吃到赚到就行了,估计再过几年,河里除了水,什么都没有了。”看来那个光着屁股拿着簸箕在小河里抓鱼的小男孩,只能存在于童年的记忆当中了,再难呈现。

说罢,父亲让我上山帮忙背柴火。我多年不在家,早就想到山上去走走了。走到半山腰发现有一张捕鸟网,我问父亲:“这是谁家把这种捕鸟网放在半山腰,这种网只要鸟经过就逃脱不了,全部一网打尽,这不是断子绝孙吗?”

“谁家的山头就是谁家的网,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张网。”父亲回答道。

果不其然,没走多远又有一张网。装在山顶上或者半山腰的一张张捕鸟网,远远望去,犹如魔鬼,张开那血盆大口,藏在山中,随风摇摆,等待着猎物来临,伺机而动,待鸟儿飞过,就无声无息将其一口吞没。

我问父亲:“为什么派出所不管管?”

“怎么管啊?人一来网就收了,留在家里的人大部分都会装这种网,你好抓谁罚谁?法难责众。再说镇上的干部经常下村买山货,比百姓吃得还勤快,派出所的人也多多少少和村里人拐弯抹角带点亲戚。”

说话间不知不觉就走到家里的果园,发现大片脐橙树都已经枯萎了,我问父亲脐橙树怎么枯萎了。

“害了天牛病,打了药效果也不明显,今年脐橙价格高,要不是害了天牛病,多多少少能赚点,可惜了。”

“要是啄木鸟和麻雀还是像以前一样多的话,天牛早就被鸟吃光了,这样脐橙树就不会害天牛病了。”我对父亲说。

“每家每户都在捕,你不吃总是有人吃,不是一纸文件或者口头上说说就禁的了。”

“这样下去鸟迟早会被吃光的,破坏生态环境,到时想恢复都难。”

“村里的人要是这么有环保意识就好了,以前因为这个得罪不少村里人,根本管不动,也没办法管。”

“爸爸,你以前在村支书的时候怎么从来没有买过野味之类的,怕被‘请喝茶’么?”我调侃父亲道。

“以前当村支书,不能带头违法乱纪啊!要管好别人,至少自己要做好。”父亲看我一眼补充道,“我现在也没有买国家禁止买卖的动物,今天只是买了一只甲鱼而已。”

我想到树林中看看,被父亲阻止了,说山上还有不少用来夹野猪、野麂子的夹子,叫我尽量不要独自上山去,防止因为不熟悉路,被夹子误伤。

为了一己私利抑或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给飞禽走兽织下天罗地网,使其无立锥之地,多年以来,从未改变。

4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我迷迷糊糊地醒了。拉开窗帘,“类烟飞稍重,方雨散还轻”。窗外一片朦胧,起雾了。总算看到不带霾的雾了,家乡早已物是人非,唯独晨雾没有改变。

我心中突然闪起一个念头,想看看捕鸟网一晚上到底能捕捉多少鸟,便穿好衣服往山上跑。山上雾气缭绕,细朦朦的湿气随风扑面,依稀能看清楚那一根根捕鸟网的杆子。

我上前,发现有几只鸟被网住了,一动也不动,羽毛散落了一地,想必是经过了一晚上的挣扎,不曾想到越挣扎越紧,最后翅膀也被绑住了,终于筋疲力尽而绝望了,只能时不时发出一声悲鸣。见我走近,叫声更加惊恐凄厉,似乎在威胁什么,又似乎在哀求着什么。

我上前想把它解下来,但发现几乎没有解下来的可能,要解下来只有把网割破,我只好放弃。把白天发现的那几张捕鸟网看了一下,我发现每张网都有鸟被网住,多的有七八只,少的也有两三只,粗略估算了一下,单这个山头就有二十多只鸟被网住了。

回到家里想了想,我避开父母给镇派出所打了个电话,年关临近,想必他们也特别忙,电话打了几次才打通,接通后,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像因通宵麻将而疲惫懒怠的声音,带着一股子不耐烦:“快说,什么事情。”

我把违法捕鸟的事情告诉对方。“知道了,我们会处理的。”那边说完,“啪”地把电话挂了。挂了电话,我反应过来,他都没有问我举报地点,我再打电话过去,告诉他地点,“好了,我知道了,我们会过来看看的。”说完把电话挂了,我都来不及问他什么时候过来,结果等了一上午都没来。我时不时站在自家阁楼上往外看,母亲感觉很奇怪,几次问我没事老站在阁楼上看什么。

吃完午饭,我再也忍不住了,又给派出所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还是同一个人,我问他怎么还没有派人来查看。“现在忙,会派人来看的。”说完感觉他又像是要挂电话。“你们今天再不来,我就要举报你们不作为了。”我彻底豁出去了。

到了下午他们终于出现了,一群人慢悠悠的朝山上走去,没过一会只抱了一堆捕鸟网下来了,手上空空如也,鸟一早就被捕鸟网的主人收了去。

父亲当了一辈子村干部,他们都认识父亲,一群人笑嘻嘻地到我家喝茶,也没有去调查这网是谁放的,估计也懒得去调查,早就习以为常了。其中一个人老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停地问我工作如何,薪资如何,弄得我浑身不自在。过了一会他说了一串手机号码,问我是不是我的号码,我一听是我的号码,我心里也猜到他想确认什么,我不吭声,算是默认,心不在焉地和他们寒暄了几句,一会他们便带着捕鸟网走了。

5

下午,被派出所没收了捕鸟网的村民突然找上门来,质问我,为什么要打电话到派出所去举报他们捕鸟,我一时也不知道应如何与他辩解,既没否认也没有承认。我很想和他争论一番,和他灌输些保护环境的重要性,但生长于这块土地的我深知这样做会适当其反,“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只能客气地请他喝茶。

村民很生气地说我读书读傻了,都是同村人,为什么就眼红他,看他捕鸟挣了钱就想方设法害他,下次再发现是我举报他,绝不会对我这样的小人客气。莫名其妙的,我变成了村民口中所说的小人。村民走的时候,嘴里喋喋不休地骂了些“读了几年书就以为自己是谁了,六亲不认”“难怪人家说书读得越多越反动”之类的话。

父亲回来知道后,对于我如此鲁莽的举报很是不满,很生气:“我不是叫你只扫自家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你要学会平衡各方的利益,你就算是要做,也要讲究方式方法。这样子以后怎么和他们相处?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在农村赚钱不易,只要能赚钱都会想办法去赚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上捕鸟,对于农村来说也是一个相对容易的赚钱方式,靠种田和经济作物只能维持基本生活,你不让他捕鸟赚钱,相当于断了他的活路。”

“你和一个为钱疲于奔命的人讲大道理,你这不是犯傻了吗?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父亲顿了顿,停下手中的活转头问我,“说一个人只有吃饱穿暖之后才会追求精神层面的东西。”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实足而知荣辱。”我回答道。

“意思你懂,但你体会不了。”父亲头也没抬地说道。

6

年后高中同学聚会,有一个同学在县公安局工作,席间聊起这事,他说刚开始参加工作的时候,也被派去村里驻村支援,对于乡下非法捕鸟肆虐的事,他也知道,有一段时间也严打过,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为什么?”我其实知道他会给我什么答案,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他。

“每个村里几乎一半人都在以各种方式捕鸟,他们基本都是凌晨5点钟左右去拉鸟,而且分布地点非常广,我们警力不足,山路也不熟悉,没有抓住现行的,基本都不承认,就算是抓住现行,也够不上判刑标准,至多拘留几天罚点款,回去之后他继续非法捕鸟,而且方式更加隐蔽,你根本发现不了。”

“那你可以叫村干部支持啊。”

“村干部中的不少人和村民多少都是沾亲带故的,你指望不上,就算强行指派给他们,他们也只是出工不力,他们不通风报信暗地使坏就不错了。”

“想改变这种现状,靠老一辈的人是不可能的,只有我们一辈,教育程度高些,环保意识强,看看能不能改变老一辈心中‘只要是野味就补’的思想,不然……”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有时候,人的残忍和愚昧,难以用语言描述。

春节期间,每到亲朋好友家做客,每顿饭中都少不了野味。在这片土地上,野味被视为最珍贵的食物,是用来招待客人最好的食物。每每他们热情地给我盛满一碗“滋补”的野味汤时,我实在没有勇气拒绝,更别说在这觥筹交错间,说些保护环境、保护动物等在他们眼里大煞风景的话。初时,心中尚有些忐忑不安,心中暗骂自己这伪环保主义者,后来,一个星期过去,竟然也处之泰然了。山珍野味摆在桌前,保护环境抛之脑后。

这一切的根源,远远不是公益广告里那句“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所能概括的了。

假期很快结束,不得不告别父母,踏上归程。从后视镜看着父母越来越小的身影,不仅伤感起来。儿子恋恋不舍地对我说:“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再回老家玩儿啊?老家太好玩了,什么都有。”我没有回答。汽车经过拐弯处,我按了一下喇叭,惊起草丛两边无数小鸟,振翅朝树林飞去。我悲观地想,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鸟会撞入那无处不在的捕鸟网中去,有多少鸟会进入饕餮食客的腹中。

小时候写作文时,时常会写到“像鸟儿一般自由自在地飞翔”的句子,不知道很久之后,小学生写作文时,还能不能用鸟儿飞翔来形容自由自在。

其实农村在环境破坏的有些方面和城市一样严重,不同的是,城市的环境污染是直接而显而易见的,而农村的环境破坏是间接而不易察觉的,后果甚至可能更严重。相同的是,环境被破坏的恶果,都是需要我们和我们的子孙来共同承担的。

-END-

沈某人,

一个爱吃的中年胖子

(本篇题图 © Rod L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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