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剁手跺腳隨便你，最好死的遠遠的，我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別再打給我了。”我氣急敗壞地掛了對方電話。
癱坐在沙發上，頭痛欲裂。還沒緩過神來，媽媽拿著手機慌慌張張從房間出來，問我：“你收到電話沒？說你弟弟欠了高利貸，再不還錢就要把你弟弟抓起來呀？！這可怎麼辦啊？”
“還能怎麼辦？他們要剁手剁腳，我還攔得住啊？”我沒好氣地回我媽。
果不其然，媽媽的暴脾氣一點就炸：“你這是做姐姐的樣子嗎？那是你親弟弟，你真的忍心他被打啊，他才剛結婚啊。”
見我陰沉著臉，她口氣又軟了下來：“他是你弟弟，你不幫他誰幫他，快叫你妹妹過來，我們一家人商量商量，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你弟弟會沒命的。”她眼淚叭叭往下掉，我心裡亂成一團線，安慰她幾句後打電話給妹妹，讓她下了班馬上回家，處理定時炸彈。
晚上7點，門開了。妹夫沒有和妹妹一起回來，也好，畢竟是孃家人的糟心事，有外人在就更不好說了。
弟弟和弟媳坐在沙發上玩手機，一副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樣子。
爸爸在吞雲吐霧，茶几上放著的菸灰缸已滿是菸蒂。
媽媽看到妹妹回來，埋怨她怎麼這麼慢才過來。妹妹沒好氣的說：“天大的事還不讓我吃飽飯過來呀，我今天12個鐘的班，我不累啊。”我妹妹在銀行上班，小孩已經1歲多了。
媽媽見人到齊了，發了話：“事你們都知道的，你弟弟借了人錢，還不上了，你們說說怎麼辦吧。”
我問弟弟：“你到底借了多少錢？”
“五六萬吧。”弟弟眼睛沒有離開手機。
我炸毛了：“五六萬，下午問你的時候不是說才三萬嗎？！”
弟弟沉默，我又問：“錢都是從哪裡借的？”
“就大家手機上都有的那些借錢軟件啊。”弟弟還是一副少見多怪的、不配合的表情。
我讓他把手機給我看，他不肯。我和妹妹耐著性子把借高利貸的內幕，包括利滾利的陷阱，平臺與平臺之間互相誘導騙錢的種種細節講給他聽。還把一些因為高利貸家破人亡、自殺的血淋淋的案例擺在他面前，希望他能認清事實，坦白交代，我們才能幫得上他。
媽媽也在一旁配合著掉眼淚。
弟弟鬆了口，終於說出來借貸的總額，25萬，本金他已經記不得多少錢了。
儘管之前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大家還是被這個數字嚇到了。
二
原來，弟弟去年結婚時，弟媳的家人看我家新蓋了房和買了車，覺得我家家境殷實，彩禮要少了，就要求追加3萬，我爸媽不肯。但我弟弟耳根軟，禁不住弟媳的軟磨硬泡，就用信用卡借了3萬元作為彩禮。
初嘗甜頭，弟弟和弟媳覺得這錢來的太容易了，加上寬敞明亮的房子和車子，讓他們覺得以前的生活標準已經配不上現在的自己了。於是，他們開始了高標準的生活：能吃50元的快餐，決不點便宜的；能用蘋果，絕對不用國產機。
手機上琳琅滿目的借貸平臺給了他們源源不斷的資金來源，沒有大的開支，借來的錢都被這兩個智商歸零的人用於日常消費了。
但弟弟只是一個只有高中文化的擺攤人，每天趁著小學放學，在校門口擺賣小吃，弟媳也是打零工的。兩個人加起來月收入不到3000元，吃住都是家裡的。
很快，他倆借東牆補西牆，直到徹底補不上窟窿，才有了開頭，借款公司把電話打給我家人的那一幕。
而直到冬窗事發，弟弟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死樣子。
我感覺自己的心臟被火燃燒著，開始口不擇言，大罵我弟弟蠢。我忘記了二十幾年來，這個字眼決不能出現在我家，對於弟弟來說，更是個不可觸碰的字眼。
果然，他瞬間像頭憤怒的獅子，衝上前要打我。爸爸媽媽連忙拉住他，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對他叫囂：“來啊，打我啊，你就是蠢，蠢到每次都讓我來給你擦屁股，蠢到爸爸媽媽要照顧你一輩子。”
“你不就要我死嗎？好，我死給你看。”說著，怒不可遏的弟弟徑直往天台上衝。
媽媽死死拉住他，嚎啕大哭：“我的祖宗啊，你死了我就和你一起死，大家一起死好了。”
妹妹過去攙扶起癱軟在地上的媽媽，我忍住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對弟弟說：“夠了，鬧夠了就回自己房間，如果你不想被追債的人打死的話。”
“我告訴你們，不要逼我，逼我我就去死。”弟弟回房間前還不忘對我放狠話。弟媳一副乖巧的樣子，也偷偷跟著進了房間。
我心裡一陣悲涼：我倒寧願你去死，你死了，我就解脫了 。
可是他不能死，他死了，我的爸爸媽媽也活不成了。
三
最終還是回到錢的問題上來。
爸爸是個賣豬肉的，媽媽是環衛工人，都是辛苦差事，也掙不上很多錢。好在前幾年村裡趕上拆遷，補償了些地皮，舉全家之力蓋好四層半的房子。
舉全家之力，其實就是舉我和妹妹的力。因為，蓋房子、買車的首付的錢，大部分都是我和我妹妹出的。但房產證上寫的是我弟弟的名字，車也是，對於這些，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
大學畢業後，我在深圳一家外企工作，和《歡樂頌》裡的樊勝美一樣，看起來表面風光，可每月工資都要填補家裡的無底洞。
而不同於樊勝美的是，當把自己省吃儉用的錢大把用於家裡的新房子時，我心裡洋溢著巨大的成就感，沙發、空調、大彩電，都要最好的。
當存款一點點掏空，房子一點點被填滿，我的滿足感油然而生。終歸我是可以讓我辛苦一輩子的父母住進寬敞大房子的，至於房產證上寫的是誰的名字，我不在乎。好吧，即使我在乎，也沒用。
即使自己一直向自己的好友控訴我爸媽重男輕女、對我種種的傷害，可自己卻有著為這個家奉獻所有而不悔的複雜情緒。
去年年中，公司效益陡降，我一個大齡單身女青年實在是難以在深圳找到下家。
無奈之下我辭職在家，專心備考公務員。我沒有了收入來源，爸媽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每天清晨，90斤不到的我，起來幫我爸爸賣豬肉。而我的弟弟，不睡到中午吃午飯是打死不起床的。
最終，爸媽把籌錢希望放在了妹妹身上，因為我已經幾個月沒有工作了。妹妹是刀子嘴豆腐心，特別是她鄰居因為高利貸跳樓自殺後，妹妹每天都睡不安穩，弟弟雖然又蠢又自私，但畢竟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她瞞著妹夫拿出了10萬元，爸媽也把剛買的車賣掉湊了錢。
還了債，以為這件事情已經終結了。
但生活總會給你驚喜，就像買股票一樣，你以為已經是低谷了，卻不料還有更低的低谷。
四
爸爸前幾年做了胃大切手術，術後還是沒改掉和朋友胡吃海喝的壞毛病，又必須在每天清晨起來賣豬肉。
慢慢的，胃又開始不好了。
我考完公務員筆試後，馬上帶著爸爸去廣州做全面檢查。
應該是我不夠虔誠，活體檢測結果是“腸癌晚期”，保守估計爸爸的生命不會超過一年。
可是即使有那麼多人比我慘，還是不能抵消我的絲毫痛苦。
我的弟弟，在家裡發生這麼大變故後，不得不接起爸爸的豬肉檔，但是他太懶，也太蠢了，只能做到看管著豬肉檔不讓豬肉被偷而已，基本上不會賣豬肉。媽媽是我們家除了妹妹以外唯一有穩定收入的人，她只能在家裡苦苦支撐。
我覺得自己處在一個已經充滿氣，卻還在不斷充氣，隨時可能原地爆炸的狀態。一邊是面如死灰的爸爸，一邊是把我當成救命符的媽媽。媽媽在電話裡經常是說不上兩句話就哭，我寬慰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可是我內心的害怕和絕望把我纏得死死的，我甚至不敢睡覺，生怕一睡過去爸爸就離開了。
塵封在這個家的秘密又一次血淋淋地敞露開來，刺痛著每一個人，體無完膚。
五
弟弟小的時候很聰明，人見人愛。我家在農村，當地人普遍重男輕女，弟弟作為繼我和妹妹之後為我家揚眉吐氣的一個男丁，無疑受到爸媽的異常疼愛。
爸爸年輕的時候也是個愛玩的人，當了爸爸後還是秉性不改。弟弟6歲時的一天，爸媽吵架吵得很兇，媽媽不讓爸爸出門打麻將，爸爸一氣之下出了門，還把家裡大門反鎖了。
那天晚上，大雨滂沱，弟弟突發高燒，可大門被反鎖了，我們出不去。當時還沒有手機，媽媽挨個打電話給爸爸可能去的麻將館，可都說爸爸不在。媽媽抱著已經燒的迷迷糊糊的弟弟，急得拼命踹門也無濟於事。我和妹妹也跟著在旁邊邊哭邊喊，邊踹門。
屋外大雨下的好絕望，把我們的哭喊聲淹沒。
鄰居們或聽到哭喊聲，或接到媽媽的求救電話，開始滿世界找我爸爸，直到很晚爸爸才被揪回家，他已經喝得酒氣沖天，開門時拿著鑰匙開鎖的手不住地抖，根本插不進鎖孔。鄰居一把拿過鑰匙，把門打開。
弟弟滾燙的身子已經禁不起大家花時間責備爸爸了。
弟弟一天天長大，眉目清秀，只是學習永遠是倒數第一，腦子永遠比普通人遲鈍些許。爸爸從此變了一個人，雖然還是有很多的狐朋狗友，但已經知道勤快地賣豬肉了。他和媽媽還是經常吵架，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提那個出事的夜晚。
蠢，笨，這些字眼也成為了我家的禁詞。
因為弟弟的特殊，我和妹妹也全力疼愛他，保護他。某種意義上說，我和妹妹也是摧毀弟弟一輩子的幫兇，是讓弟弟變得冷酷、自私和懶惰的幫兇。
去年底，我閒賦在家，除了備考公務員，我想著家裡還有塊地皮，想讓爸媽借錢給我蓋起來當做鋪面，我開間小店維持生計，作為考公不成功後的備選方案。
我和爸媽提過，他們總說我嫁人要緊，可我根本就不想結婚。
一天，我起的比較晚，要去客廳時，在拐角處聽到弟弟和媽媽在說話。
弟弟用生氣的語氣質問媽媽：“你怎麼能答應我姐給她地皮蓋房子呢？！給了她，以後我怎麼辦啊？”
我驚訝地捂住自己的嘴。
“我怎麼會給你姐姐呢，她以後遲早要嫁人的，是外人，以後這些不都是你的嘛。”媽媽說。
我的心跌到了低谷。
我一直固執地認為爸爸和媽媽不一樣，爸爸是那個小時候會把我冰冷的腳放在肚子上取暖的人。那是記憶裡為數不多的溫暖記憶。而現在，這個人也將離我而去了。爸爸形如枯槁躺在病床上，看著失控的我，抽泣著訴說著，凌亂地表達著內心滿腔的幽怨，最終他也像個小孩似的哭了起來。
你看，活著其實也是件美好的事。
沒有誰的人生是一條坦途，我一直想要的，只是一個美滿、健康、沒有病痛的家庭，想要努力認真地去生活。只希望雨過後有天晴，弟弟真的可以懂事一點，別再借高利貸，畢竟他的姐姐不可能永遠有能力去幫他。
而時間，也請你再等等我，我想要我的爸爸活下去，即使只有一線希望，也會拼盡全力。
-END-
莊周小，現為公務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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