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靜靜
來自《衝上雲霄》劇照
①
我是修理工，專門搞飛機的。我第一次給別人說我是搞飛機的時候，別人用疑問且驚歎的口吻說：還真有搞飛機的？
修理工是自己經常開玩笑的說法，他們喜歡被稱為工程師，但我不在乎這些。修理飛機，更多的被稱為維護飛機或預防性維修，在大分類上有兩種：航線和定檢。
航線的工作，就像賽車道維護站點一樣，賽車到了，迅速地更換輪胎上機油，然後賽車繼續比賽，飛機繼續飛行。唯一不同的是我們沒那麼快，工作內容更多，工作要求更嚴。
定檢的工作，本質上和汽車4S店保養車沒有區別，汽車跑了多少公里會進行週期性保養，我們的參照依據則是多少個工作日、多少個飛行小時、多少次起降。工作內容都是常規的拆、換、查、洗、看，重點在於查。要上天的東西，在我們檢查結束的時候，不允許多一個非飛機上的東西，否則就是外來物，更不允許少一個飛機上的部件，稍有差錯，便是事故，人命關天！
白天，只要飛機在正常狀態下，公司都會讓其繼續執行航班，滿足更多人的遠行，所以我們的維護工作都是在夜間進行。
來自《衝上雲霄》劇照
②
在每次工作之前，我們要一一核對提前準備好的工卡。這些工卡是上次工作結束之後領導清點好存放的，上次工作結束領導會依據工卡內容瞭解下次具體工作，並在飛機的發動機、機外、客艙三大部位合理安排人員。
然後領導會進行一次簡單的班前會，會上對上一次工作進行總結，並把上一次工作中暴露出來的問題進行糾正，以防同樣的錯誤在此次工作中出現，針對上次工作中好的一面加以讚揚並鼓勵；然後對此次工作中的疑點、重點、難點加以說明，以示此次工作的重要性。
“三車間，定檢叫。”
“三車間收到，請講。”
“麻煩24號位來輛牽引車將五拐六八飛機拖回機庫。”
在我們的行業標準交流中，1說么，2是兩，7叫拐。
“收到，馬上安排人過來。”
在部分同事牽引飛機的時候，剩下的人有的負責準備機庫，迎接飛機，有的準備好本次工作中本部位所涉及到的工具。
飛機要進機庫的時候，我們比較活躍的領導便會大叫幾聲“接客啦，接客啦！”，在一個歡愉的氣氛裡面開啟我們的工作。
來自《老男孩》劇照
③
“這個是IDG，IDG曉得吧，飛機整體驅動發電機，專門給飛機系統提供電力的。”師傅在旁邊教我對發動機一些部件進行識別。作為一個新人，前兩年少不了師傅的手把手帶，在尚未熟悉簡單系統原理之前，領導最多安排我們打手電，做一些簡單的清潔工作，無論如何都不會安排我們上手。
他說：“以後的路長得很，平常要主動一點，願意教你的人也多。修飛機熬人，平常工作看起來是簡單，但我們的工作主要是查不是做，你能發現問題和缺陷，並能解決這些才是真正的會修飛機！只會幹那些常規的活，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這天，正在發動機的我還沒仔細回顧做完的工作就聽見機外同事說：“今天有個大工作！更換EMDP油濾的時候，檢查到油液裡面有金屬顆粒，對比標準顯示超標，我們需要更換回油濾！”
“我先出去領航材，你們趕緊組織人拆下那個部件。”飛機上的所有部件我們稱之為航材，航材庫中有各種有毒、易燃、易爆、腐蝕等化學物質，建立在遠離停機坪這樣的隔離區，每次需要更換部件時我們需要對應資質的人開車去領取。
更換部件原本沒有什麼難的，我想師傅過去幫忙應該更快了。直到別人叫我趕緊過去扶我師傅，我才瞭解到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飛機機腹下方，專門收放起落架的地方叫輪艙，裡面有各種作動機構的液壓泵以及液壓油箱，對應就有各種鋼索、管路以及作動機構。我們要更換的部件靠近飛機受力結構龍骨梁的旁邊，上面各種管路繚繞，雙手無法順利伸進去擰各種螺釘；在大費周折、斷開部分管路之後，能擰下底座的螺釘，我師傅在側面託著油濾濾杯，在底座鬆開的一霎那間，濾杯被裡面的彈簧彈出，油液四濺。
我師傅還沒來得及閉上眼，一股火辣灼痛感由眼傳遍全身。我跑過去，只見機腹下面不斷地滴著油液，像被破腹的小動物在流血一樣，我師傅緊閉雙眼：“趕緊帶我去沖洗一下，滾他媽的，太黴了。”
師傅全身像灌滿真氣一樣，緊緊捏著我的手，眼裡不斷地冒淚花，“那個位置，身高矮了不好使力，身高高了托起來不方便，我這剛剛合適，那一分鐘哪裡會注意油液噴到眼裡切！”
“前面左拐，注意再走五六米就要上樓梯了。”我不斷給師傅指示去樓梯拐角處洗眼睛，讓師傅的疼痛多一點安慰，“原本車間一樓有專門沖洗的水龍頭，壞了一直沒換，真是傻逼。”從師傅緊抓的手來看，我感覺到了難受和氣憤。
“太難受了！我先沖沖，你把肥皂洗乾淨，我直接拿來抹眼睛。”平日不小心把肥皂弄到眼睛裡都辣得要死，現在師傅還要用它來直接抹眼睛，我猶豫了一刻！但看見師傅睜眼啥也看不見，眼睛紅腫而且眼珠像熬了幾個通宵一樣發紅還有血絲的時候，一切照師傅說的做才是最好的。
二十分鐘過去，不斷沖刷清洗，師傅的眼睛總算好了點，但那夜班之後一直到下班，師傅不能再繼續任何工作，只有靜躺休息。
後來師傅說：“其實這事主要還是怪自己，明明有護目鏡的，怪自己圖方便省事！”
原來寧慢三分，不快一秒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④
“其實四月對我們不太友好，今天健哥這事，去年的滑油口蓋事件，還有一件很悲傷的事，零九年我們公司在四月倒下了一名同事。”在車裡的一個老師傅說道。
“那時也是清明之後，像現在一樣，整個氣候都是涼涼的。我們拖飛機出去的時候，和往常沒什麼兩樣。那時候我們拖飛機牽引車上面是可以坐人的，那會牽引車和現在還不一樣，它側面有個可以坐的地方你曉得不？
那天拖出去的時候，我們的兄弟就坐在上面，機坪上一如既往的吹著風，機坪的四周滿山的青。那時候我們的客運量不像現在這麼大，夜深人靜的時候基本沒啥飛機起降，哪像現在凌晨三四點了還會有飛機下來。
那天牽引車好像正在轉彎的時候，有點抖，那哥們掉下來了。晚上機坪上燈光又不好，那會人又特別的困，我們也沒有什麼反應，隔了兩秒鐘就感覺到飛機發動機撞上什麼了，我們還沒來得及反應檢查，就明顯感覺牽引車吃力嚴重，飛機碾過什麼一樣。指導員趕緊叫剎車，開車師傅一看側面的人沒了，就知道出事了。
就這樣一掉落，那兄弟起來再被髮動機一撞，就被撞到輪子那地方，你知道飛機那麼重，慣性那麼大，那瞬間很殘忍的。他就這樣被輪子碾壓離開了，現在說起來沒有什麼，但回想那會，那夜特別的難受，多麼年輕的一個小夥子。”
“生命無常，各行業都有它的危險之處，我們做好自己的事，一切按照現有的規章要求來，盡最大可能保護好自己。”我的領導經常這麼教我，畢竟在這個行業呆了那麼多年，什麼風雨沒有見過。
來自《老男孩》劇照
⑤
在我們工作結束之後，我們總要把飛機拉出去溜溜，標準的說法叫試車。飛機進行一次完整的預防性維修之後，要對本次的工作情況進行復查，重點在於檢查發動機的啟動達到最大推力的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各項參數是否正常。
四月，總是雨水居多，我們的試車工作有專門的試車機位，完全露天。
“靜靜，去把輪擋擋好了，滅火瓶我安排了別人去擺。”小組長進行試車工作的時候這麼安排著。發動機啟動，如果沒有輪擋擋住，產生的推力足以讓飛機快速前進繼而起飛。
在夜風中，除了飛機和同事，除了孤立的高杆燈和冰冷的鐵絲圍牆，別無他物。我們全副武裝，風雨不斷侵蝕襲擊，套在手上的手套溼溼的。穿戴的雨衣不合適的時候，雨水會浸入身，一股涼涼的清流從後背流入腰部，進而弄溼內衣。
每每這時候，我就無比羨慕辦公室裡朝九晚五，既不能風吹日曬，更不會雨夜孤寂的人。
根據當天發動機工作的不同，試車會持續進行15-40分鐘，這期間我們在安全區域內等著，帶上耳機防止發動機的轟鳴聲損壞我們這薄弱的聽力。
“調度，定檢叫。”
當飛機試車結束，有放行人員簽署好維修記錄之後，我們會報告調度。
“收到，請講。”
“五拐六八飛機已適航，即將拖至兩棟么。”
這時候領導就會安排人去交接飛機，飛機在機坪上面需要機場武警護衛隊去守護，找他們負責人簽署記錄本表示我們的飛機交接完成。
“回去帶入把機庫收拾一下，順便把要換的航材準備一下，我們簽完記錄本，就準備叫車下班。”師傅在飛機準確到達機位之後習慣性安排我的工作。每次工作結束都會拆下一些舊的零部件，就是我們的航材，不管能否維修或是直接報廢，我們會一一歸還至航材庫。工作內容不同，所以在客艙記錄本以及飛行記錄本上都需要填寫對應的記錄，一是表明我們的飛機完全OK，二是讓一切後續的工作有章可循。
如此，我們的工作就在交通車來的那一刻結束。
“選擇我們這個行業，熬夜是無法迴避的，有的工作存在就一定需要人去做。何況飛機屬於我們國家的財產，你幹好了就是保護好國家的財產安全，能保障我們的乘客安全出行！”
我的主任經常這樣說著，我想工作是辛苦，但是有意義。如此，便安心上班。
寫下這篇文章，希望更多的人能瞭解我們這個行業群體，聽聽我們這些“幕後”人員身上的故事。
-END-
靜靜，修飛機裡面愛跑步的，跑步裡面喜歡寫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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