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樓「智奪」金少山

今日推送之《楊小樓“智奪”金少山》錄自《浮世萬象》,作者為孫曜東,孫曜東1912年出生,曾叔祖孫家鼐,為光緒皇帝師傅,祖、父均為官僚。他生於北京,長於上海,就讀於聖約翰大學,留學美國,專攻金融,畢業後回滬發展,任法商洋行買辦、重慶銀公司經理,青年時代的孫曜東,興趣相當廣泛。他好京劇,看戲、評戲、捧角,對於京劇界的掌故特別留意,所述京劇界秘辛珍聞甚多,所記馬連良、餘叔巖、程硯秋、章遏雲等事蹟,親切而生動。

金少山頂了郝壽臣的“窩”

 當年楊小樓也到上海來搭班唱戲,最後一次來上海時還做了一件大好事,即把金少山給“挑”紅了。 

 金少山本是梨園世家子弟,其父金秀山當年在京城裡是陪譚鑫培和楊小樓唱戲的。金少山由其父栽培,也練就了一身基本功。也許是他運氣不好,從北京來上海後,一直沒唱紅,只能在天蟾舞臺的“班底”(戲院的戲班子,在大戲開場之前唱開場鑼鼓戲的“零碎”)裡混混日子。他沒成家,還抽鴉片,每個月一百元工資,一個人吃光用光。每次演出,他只上二十分鐘開場戲,演完就走道,去泡鴉片煙。正在窮愁而未潦倒之際,楊小樓帶了人馬到上海了。

楊小樓“智奪”金少山

楊小樓 

 楊小樓一行住在西藏路福州路路口的大中華飯店,飯店老闆叫戴步祥,是上海灘有名的流氓,名分僅次於黃金榮,也是地方一霸。他與天蟾舞臺的老闆顧竹軒是哥兒們,所以北方的角兒們在天蟾舞臺唱戲,就常安排在大中華飯店住宿。那年我二十來歲,曾陪我父親到大中華飯店看過楊小樓。坐下來聊了一會兒,他的女婿劉硯芳就說起一樁發愁的事情。 

 原來這次來滬唱戲已經準備多日了,當家花臉是京城裡的名角——票友下海的郝壽臣。郝壽臣是學黃三的,世稱花臉黃派,以道白出名。所以楊小樓過去每次到上海總帶著郝壽臣,來一次一千元,回去就可以買房子了。誰知這次動身前三天,郝壽臣說是母親病重,他不能走了,這下楊小樓有些“抓瞎”了,上海戲院的合同早就訂好了,報紙上的廣告都已登了多少天了,怎麼能更改呢?如不更改,臨時找人,找誰去呵?所以沒有辦法,只能先到上海再說,指望到上海看看能不能找到合適的配角,所以楊小樓路上滿是心事。 

 他的女婿劉硯芳更是著急,因為他是為老丈人“管事”的,這個“管事”就是辦公室主任的角色,哪個戲院來請老爺子唱戲,都得跟他聯繫,他負責統一安排,平時稱老丈人叫老爺子。在北京時有時看見他推門進來對老太爺說:“老爺子,成了,一萬一月。”就是說和哪個戲院談成了,唱一個月給一萬塊錢。劉硯芳小的時候非常紅,與餘叔巖是同學,也唱老生,自從娶了楊小樓的女兒為妻,從此就不唱了,甘心情願為老爺子跑腿,當個“管事”。楊小樓的太太死得早,就這麼一個女兒,本來就是千金寶貝,加上楊小樓進皇宮唱戲時,慈禧太后問起過他家裡還有什麼人,楊小樓說就一個女兒。那時女兒還小,慈禧太后叫他帶進宮來瞧瞧,帶進宮後,慈禧太后還親手抱過,還賞了東西。這麼一來,這個女兒更加身價百倍,在梨園行裡轟動得不得了。劉硯芳當年曾與餘叔巖一樣紅,自從當了楊家女婿就再也不唱了。然而這回郝壽臣“臨陣脫逃”,他這個管事的就有責任,死活也得找到個像樣的配角,否則可就太現眼了。

楊小樓“智奪”金少山

楊小樓、劉硯芳(左二)等之合影 

 楊小樓一行人在飯店安排停當後,天蟾舞臺老闆顧竹軒就來看他們,眼睛一掃,問道:“怎麼郝壽臣沒來?”回答說是母親病重,不能來了,顧說:“糟了,戲(戲單上)已登了!”楊小樓問:“有無班底?”顧說:“有的。”楊小樓問:“有沒有像樣點的?”顧竹軒想了想,事到如今,也只好叫個“班底”上了,於是就推薦了金少山。場小樓說:“那麼叫他來‘查一查’(試一試),不行的話,咱給他說一說。” 

 金少山此時正躺在煙鋪上抽大煙,聽人來叫,說是顧老闆叫他去,要為楊小樓配戲,他一個骨碌爬起來,跑到楊小樓跟前一個單腿點地,張口叫大叔,並自報家門:“我叫金少山,是金秀山的兒子,請大叔多加關照。” 

 楊小樓一聽是金秀山的兒子,眼睛一亮,金秀山當年是他的把兄弟,這下關係一下子就拉近了。楊小樓很講義氣和交情,頓時心熱起來:“那咱們爺兒倆就‘查一查’吧。”試下來,到底家學有底子,還不錯,楊小樓就說:“那你就上吧!” 

 那天上演的是《盜御馬》,楊小樓唱黃天霸,金少山飾竇爾敦,在“拜山”一段對口時,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針鋒相對,珠聯璧合,天衣無縫,臺下的觀眾來了勁,給楊小樓一個“好”,金少山一個“好”,那氣氛的熱烈就沒法子說了。第一天演下來,大家都感覺甚好。楊小樓心想,你郝壽臣想“拿”我(外界傳說郝壽臣不願出場是為了加工錢,他要三千元),能“拿”得了我嗎?今後我就用金少山了。

楊小樓“智奪”金少山

金少山之《盜御馬》 

 誰知這金少山功夫雖還可以,可那時思想並不過硬。第一天觀眾給他喝了個滿堂彩,頓時不知自己有幾兩重了,先自輕飄飄起來,在第二天的演出中,竟想“冒”(超)過楊小樓去。可是他哪知楊小樓的功夫有多深呀,叫他愣是徒勞一場,沒“冒”過去! 

 第二天仍演《盜御馬》唱到關鍵時刻,他倆就“啃”上了(較上勁了)。黃天霸質問竇爾敦有一段義正詞嚴、擲地有聲的對白:“……你若是說得沒有情理,又怎稱得上‘俠義’二字!”接下來一段唱完,下面觀眾的喝彩聲簡直像炸了窩子似的。 

 再接下來就是花臉竇爾敦的一大段道白。按梨園行的老規矩,配角要的“好”不能超過主角,而金少山此時想喧賓奪主、想“冒”過楊小樓去,故意大力發揮,把“難逃雲道……”一句特別冒上,為的是突出自己這段,向觀眾“要”個“好”。這時鑼鼓點也要聽他的節奏,照行情來看,他這段超水準的發揮,肯定是贏個滿堂“好”的。可是楊小樓已“軋”出了苗頭,他要警告一下金少山,叫他不要忘乎所以,就在他的“難逃”二字拖腔尚未拖完之際,搶先把“尺寸”接了過去,來了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比他發揮得更遠,下面自然是一片滿堂“好”。可是這個“好”,就不是給金少山的了,而是給楊小樓的了。因為楊小樓對戲太熟了,他就有這個本事把你的“工尺”搶過來。金少山費了半天事,結果觀眾為楊小樓叫了“好”。 

 戲散場後,金少山自知理虧,佩服薑還是老的辣,主動跑到大中華飯店給楊小樓道歉,說:“給大叔請安。”楊小樓知其已悔過,也既往不咎,仍舊沒事一樣。那次演出結束後,楊小樓把金少山帶回北京,從此越唱越紅,以花臉唱大軸的戲,就是從他開始的。

大師兄捱了一巴掌

 梨園行裡等級之嚴和規矩之大,恐怕是其他行業難以比擬的。因為過去的唱戲人都是窮苦人出身,進了梨園行也識不了幾個字,全靠師父手教口授,知道怎麼唱了未必知道怎麼寫,很難自我發揮,一般都是師父教多少是多少。而師父身上的功夫和做派,也是上一代人代代相傳。這種傳統的手工業式的傳授方式,決定了師父的至高無上的行業地位,師父的意志無形中就成了行業不成文的規矩。況且一個演員一旦唱紅了就可能把師父給壓下去,又能賺取可觀的經濟利益,所以梨園行裡那些不成文的規矩就特別多。各個師父還有一套自己的規矩,以此來規範徒弟們的行為,這是非常厲害的。演員如不遵守這些不成文的“尺度”,就會被同行和世人所不恥,這在北方戲劇界是尤其厲害的。

 楊小樓有幾個有名的配角,所謂“三亭一德”,即範寶亭、遲月亭、劉硯亭、許德義。此四人都是一樣的身份,而許德義是大師兄,可充第一配角,在臺上能與師父對打的,而其他三個只能演“臭賊”,即騰空接叉之類。按梨園行的規矩,你配角本事再大,在臺上也要配合著突出主角,要把主角侍候好著。有一次許德義陪楊小樓唱戲,與楊對打,他拿把大刀,內行叫“削刀”。當配角的刀不能削得太低,削得太低主角就要頻於彎腰應付,容易出現被動。而這次許德義恰恰犯了這個忌,刀削得太低,楊小樓盡力對付,頭是從刀底下抽回來了,但帽子差點被削落在地,這下老頭子來氣了。

楊小樓“智奪”金少山

許德義、榮蝶仙之《巴駱和》

 平時他演完下場時,他的女婿劉硯芳早在下臺口等著了,楊一過來就上前攙扶著他回後臺休息,可是這一次他不走了,就在下臺口等著。等到許德義從臺上下來,他上去就是一個耳光,嘴裡說道:“誰讓你這麼削的?你說,是誰教你的?!”許德義還想還嘴,被眾人上來勸住了。後來經人說合,師徒間又講和了。這在當時是件很轟動的事,充分說明了梨園行的規矩之嚴。

(《浮世萬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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