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通鑑:餓死的趙武靈王,都是偏心惹的禍

讀通鑑:餓死的趙武靈王,都是偏心惹的禍

主父在掏完行宮內最後一個鳥窩之後,陷入絕境。在備受飢餓的折磨數日後,主父最終被餓死。

在中國乃至世界歷史上,君主絕對是一份風險係數非常高的職業,壽終正寢的不多,橫死的不少。有被劍捅死的,有被亂刀砍死的,有被沙袋壓死的,有被白綾勒死的,有被被褥捂死的,也有被毒死的,當然,還有自己抹脖子、上吊的。君主的死法五花八門,蔚為奇觀。

在這種種死法中,餓死無疑是最為窩囊的死法之一。

尤其對於主父這樣一個雄才大略的人來說,顯得特別窩囊。

主父是誰?他曾經是一位偉大的君主,一位英明的領袖,一個勇武的戰士,一個傑出的將領。他有一個在中國歷史上熠熠生輝的名字——趙武靈王。

提起趙武靈王,略懂歷史的人或許都知道他的一項偉業——胡服騎射。

所謂胡服騎射,說起來也很簡單,胡服,就是穿北方少數民族胡人的服裝;騎射,就是騎在馬上射箭。

我們知道,中國人的傳統服裝漢服很寬大,尤其袖子又長又大,所以穿著漢服行動很不便。但少數民族的服裝緊湊簡約,實用多了,特別方便打仗。

再者,傳統中國軍隊中雖然也使用馬匹,但馬匹主要用來拉戰車。那個時代,作戰時,士兵站在戰車中相互攻伐。一般四匹馬拉一輛車,這叫一“乘”。而北方的少數民族則不同,他們是直接騎在馬上作戰,靈活,機動性強,戰鬥力也強。

趙國在北邊,與胡人有豐富的作戰經驗。在作戰中,趙武靈王發現,胡人的衣著以及騎射方式非常有利於戰爭。

所以,他決定發起一場改革,改革的內容總結起來就是兩條:命令趙國人穿少數民族的服裝;改革趙國軍隊傳統戰車作戰方式,推廣騎馬作戰。

趙武靈王統治第十九年的春天,他帶領軍隊穿過中山國,一路向北奔馳,到達大漠邊緣,然後又往西直到黃河邊,登上黃華山。從黃華山上看過去,遠處是一望無際的大漠,近處是奔騰的黃河,趙武靈王氣吞萬里如虎,一時豪情無限,對身邊的謀臣肥義說:“愚者所笑,賢者察焉。雖驅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

就算全趙國、全天下的人都不理解我,都嘲笑我,我也要推行胡服騎射,消滅胡人、中山國這兩個肘腋之患。

就這樣,他與肥義二人共同議定了胡服騎射的改革。

這注定是一場艱辛的改革。

魯迅說:可惜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

魯迅只說對了一半,不是在中國,而是在人類社會中永遠都是如此。任何改革,都要觸動利益集團的既得利益,都要打破階層固化的藩籬,都不是依靠請客吃飯作文章就能完成的。

胡服騎射也一樣。騎射,表面上雖然只是作戰方式的轉變,但作戰方式牽一髮而動全身,關聯著軍隊結構的改變、社會資源的配置,需要對軍界、政界大洗牌。

更何況,趙武靈王的這場改革還關係到文化與文明的認同。中國人的觀念是,頭可斷、血可流,髮型不能變,服裝不能亂。

文明人與野蠻人最直觀的的區別,不就在於服飾、髮型麼?

有一次,孔子的弟子們討論起管仲這個人,意見發生了分歧。學生們便想聽聽老師對於管仲的看法。孔子說:“微管仲,吾其左衽矣。”

要是沒有管仲,我們衣服的前襟就要向左掩啦。

因為漢族人的服裝,前襟是往右掩的。而少數民族的服裝,前襟是往左掩的。所以,孔子實際上是在說,要是沒有管仲,我們都要被少數民族征服了。而被少數民族征服的標誌,就是服飾的改變,哪怕是一個細節上的改變。

趙武靈王的胡服政策,在當時人看來,這簡直是文明的倒退,是自甘墮落。

同時要觸動固化的利益與堅韌的文化傳統,趙武靈王的壓力不可謂不小。

具體情節且不細說,總之,強硬的趙武靈王平息了趙國上下對改革的抵制,最終成功地在趙國推行了胡服騎射。

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是戰國時期最為成功的改革之一,是歷史書上大書特書的壯舉。胡服騎射之後,趙國軍隊戰鬥力大增,一躍而為軍事強國。在後來秦滅六國的過程中,趙國是最難啃的硬骨頭,令秦國蒙受了巨大的損失,這都有賴於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

此後,趙武靈王帶領崛起的趙國東征西戰,拳打中山國,腳踢胡人,掠地千里,胡人首領林胡王獻馬請降,中山國君一度逃到齊國避難。

這一切都意味著,趙武靈王以及他領導的趙國進入了巔峰時刻。

但數年之後,他做出一個令人震驚的決定,讓出國君位,傳位給兒子。

不過,他之所以退位,並不是準備退居二線,頤養天年,享受天倫之樂。恰恰相反,作為國君,他曾經成功地推行了胡服騎射的變法,完成了令很多國君望塵莫及的壯舉,但此時,他想專心做一個攻城略地的軍事統帥,一個戰鬥在最前線的戰士。

他本質上是一個戰士。相比運籌於廟堂之中,他更願意沙場秋點兵,決勝於千里之外。他的夙願,是消滅趙國所有的敵人,為趙國打下無量江山。

趙武靈王二十七年五月,他率領群臣大朝東宮,傳國於太子,以“主父”的身份退位,立太子何為趙王。

退位之後不久,主父穿著胡服,帶領自己的人馬開赴北方前線,揮師征討一切威脅趙國國土安全的敵人。

三年之後,春夏之交的五月,趙國從西路,齊國從南路,燕國從北路,三國共同出兵攻打中山國。大兵壓境,中山國無法抵禦,國家滅亡,國土被三國瓜分。趙國的肘腋之患被清除,從此,趙國可以無後顧之憂,在戰國的舞臺上大展拳腳。

興奮的趙武靈王大赦趙國,命趙國舉國歡慶,官府供酒,趙國人狂歌痛飲五日,共同分享主父的喜悅與榮耀。

但趙武靈王並不僅僅滿足於帥兵征戰,他喜歡刺激。

最刺激的一次,他裝扮成趙國使者,親自前往秦國咸陽,近距離觀察秦國國君的為人以及秦國的地形。當這位特殊的使者離開之後,秦王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這位使者狀貌威嚴,氣度非凡,不太像是位居人下的臣子,便立馬派人去追。但使者早已離開秦國了。秦王派人打聽審問,才知道這位使者就是主父。秦人為之大為驚歎。

趙武靈王,或者說主父就是這樣一個英武的領袖,一個傑出的將軍,一個勇敢的戰士。

但誰能想到,這樣英雄的人物,竟死得那麼窩囊。

這一切都是偏心惹的禍。

大概在趙武靈王統治趙國第十六年的時候,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中,一位女子彈著琴、唱著歌。女子的相貌看不太清楚,但她的儀態在水影花光的輝映下如榮曜秋菊,如華茂春松,若輕雲之蔽月,若流風之迴雪,優雅而美麗。夢中,那女子唱著:美人熒熒兮,顏若苕之榮。命乎命乎,曾無我嬴!她的歌聲甜美、清揚。

好夢易逝,斷夢斷續。夢醒之後的趙武靈王久久無法釋懷。即便在與群臣晏飲時,他也無法忘卻夢中的女子。酒喝高了,他唏噓著、感嘆著對群臣說起了這個旖旎的夢。

一個叫吳廣的人聽到了這件事,從中窺到了機會。他告訴趙武靈王,自己的女兒贏,就是他在夢中見到的那個女子。

我們雖然不知道這個女子是不是趙王在夢中見到的女子,但這個女子應該是極漂亮的,因為她迅速得到了趙武靈王瘋狂的寵愛。這位女子成為趙武靈王的新的王后——惠後。

不久,年輕的惠後生了一個兒子何。他對妻子的寵愛迅速延伸到這個孩子身上,雖然他的長子章有更豐富的政治經驗與繼位優先權,但他毅然廢了長子章,立這個未成年的孩童為太子,並在退位時,將國君位傳給了不滿十歲的兒子何。

當然,這也不是什麼錯得太離譜的事。畢竟在中國歷史上,偏心的君主一抓一大把。

但是,錯就錯在,惠後去世之後,年事漸高的趙武靈王的關切再一次轉移。他漸漸覺得大兒子很可憐,覺得自己有些對不起大兒子,以及那個曾與他攜手度過青春歲月的原配夫人。

他決定補償大兒子。滅了中山國之後,趙國的國土面積大了,有了操作的空間,他便將代這個地方封給大兒子,號為“安陽君”。

生怕大兒子被欺負,他還給大兒子配了一個精明強悍的助手——田不禮。本來屬於自己的王位無端被剝奪,大兒子早已淤積了一肚子的不服與憤懣。而田不禮恰恰又是個不太安分的野心家。

不難想象,他們二者的結合會帶來的怎麼樣的後果。

當然,如果事情僅僅如此,倒也不算太壞。失意的繼承人比比皆是,不安分的野心家代不乏人,只要處理得當,他們也只能將失意與野心永遠埋藏在心裡。

但主父還嫌不夠。有一次,他讓小兒子朝見群臣,自己在旁邊觀察。看到自己的大兒子作為兄長卻要朝拜年幼的弟弟,神情抑鬱,一副不得志的懶散而懈怠,他心中再一次湧出了不忍與歉疚。於是他決定把代這塊地方分出來給大兒子章,立他為代王。

這個荒唐的想法理所當然地被趙國上下阻止了。但是,這提供了一個誘因,一個藉口。

造反、兵變這種事情,誘因、藉口很重要,有的時候,即使箭在弦上,但也得引而不發,就是因為沒有合適的藉口與由頭。沒有藉口,就名不正言不順,就很難得到輿論的支持與同情,成功的概率就低。

對於公子章來說,主父的分國設想就是一個再好不過的藉口,因為這意味著,自己的父親,趙國真正的主導者,認可自己有割據一方、分國稱王的資格。那麼,既然父親的計劃被阻撓,公子章決定,我自己來拿。

事不宜遲,不久,趁主父與趙王到沙丘遊玩之時,公子章悍然發動兵變。但事實證明,他不是那塊料。沒有花費太多的精力,朝廷一方的主帥公子成、李兌就迅速平定了兵變。

慌不擇路的公子章逃進了父親在沙丘的行宮。心存歉疚的主父開門接納了這個失敗者。公子成、李兌派兵遂包圍了主父的行宮。

在重重包圍之下,即便有父親的守護,公子章也沒能保住性命。歷史沒有詳細的記載,但我推測,他應該是自殺。

亂臣賊子授首,應該說,事情可以結束了,然而並沒有,反而變得複雜了。因為公子成、李兌包圍的,是主父的行宮,這是大逆不道的行為,更何況主父是一個霸氣強悍的人。可以想象,一旦罷兵,他們二人就將面臨主父的雷霆之怒。

所以,主父必須死。但怎麼死,也有講究,最重要的一點是,主父不能直接死在他們的刀下。沒有人敢承擔弒君的責任與惡名,更沒有人敢直接將刀刃刺向英武強悍的主父。

不能直接殺那就間接殺。公子成、李兌下令,所有行宮中的人,後出來者死。宮人們奪門而出,頃刻間,偌大的行宮中只剩下主父一個人。

主父垂垂老矣,曾幾何時,他是英武的國君、將帥,此刻,他只是一個體弱的老者。行宮中沒有大量食物儲存,不多的食物吃完了,他便只能拖著老朽的身軀艱難地爬到樹上、房簷下掏鳥窩、吃鳥蛋維持殘軀。

這種生活,他堅持了三個月。三個多月以後,主父餓死在沙丘。

而那個備受他寵愛的兒子,如今的趙王,自始至終沒有出現。

趙武靈王犯了什麼錯?司馬遷總結的好:

主父初以長子章為太子,後得吳娃,愛之,為不出者數歲,生子何,乃廢太子章而立何為王。吳娃死,愛弛,憐故太子,欲兩王之,猶豫未決,故亂起,以至父子俱死,為天下笑,豈不痛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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