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場活(民俗系列之二)

柯山隱士「陝西」散文/做場活(民俗系列之二)

做 場 活

文/王有信

“正月大吃大喝,二月捏捏過過,三月菜兒沫和,四月豌豆角角,五月連蒸帶烙,六月咥的蒸饃,七月麥飯摻著,八月棗兒饃饃,九月雜麵糜子饃,十月蕎麵軋餄餎,冬月稀粥喝上暖和,臘月銅錘【注1】蒸了幾鍋”。四硸(nue 奶奶)咕嚕著掉完了牙齒的癟嘴、下巴和上顎一張一合,漏著氣、費著力說完了這一長串話後,用她腔子前面吊著的手帕,揩了一下流下來的涎水。

三嬸接過四硸的話茬說:“新麥下來了,這下你好好地包上一頓疙瘩(餃子)吃吧!”

四硸拿手帕擦了擦眼角屎說:”好娃哩,蒸饃吃、烙饃喺【注2】,疙瘩吃得賣了地。光景要騰挪著過哩,過年能吃上一頓疙瘩就不得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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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收麥子只能靠人工收割)

“麥黃糜黃,繡女下床。”又是一年麥收時,全隊男女老幼齊出動,就連七十多歲的四硸,也踮著尖尖腳到場裡做場活,和婦女們一塊兒亂麥,儘管一架子車麥只掙二分工,一個勞動日(10分)只值一毛六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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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運麥子靠架子車運輸)

剛剛把拉來的麥子亂完,幾個婦女坐在麥秸垛的蔭涼處,邊歇息邊說著“老婆話、雞上架【注3】,提起頭兒放不下”的家長裡短。

亂麥是做場活的一部分。從地裡收回來的麥子運到大場裡後,先要把麥子用手甩亂了才能堆起麥秸垛,然後再逐步進行攤場、圓場、碾場、翻場、亂場、起場、堆垛、揚場、晾曬等一系列複雜的工序,才能將金燦燦的麥粒入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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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收的喜悅【曬麥子】)

“鐺、鐺、鐺……”翻場的鐘聲響了,所有做場活的男、婦、裡、外大跑小走地湧向場裡,將早晨攤在場上沒有碾打的生麥,經過太陽烤曬一段時間後,又重新再翻過來,繼續曬乾了才能把麥粒碾下來。

麥收時的做場活,既複雜又緊湊,因為這是個多陣雨、暴雨的季節,稍不謹慎雨來了就會塌場。

大概一鍋煙的功夫,翻場很快就完畢了,人們都坐在場房裡,天南海北地諞閒傳,等待著一會兒圓場,幾個年紀稍大的婦女等待著亂麥。

五間坐北面南的場房很寬敞。我記得這是1966年隊上出勞動力和兩眼窯的地基與一個社員兌換的。門窗還是過去的胡椒眼、升子底圖案的軟門軟窗,前檁下的插板方上,精雕細刻著牡丹、蘭花、翠竹、梅花圖案;門扇上部分是胡椒眼欞格,下面裝板上雕刻著八仙的人物圖案,形態逼真、栩栩如生。雖然年久陳舊,但是仍然不失當年的富麗堂皇。它的主人一定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

房上面的大梁和檁條被陳年油煙燻得看不清木料本來的真面目,憨狗無意中說了一句這幾根中檁黑紅黑紅的,不是棗木就是杏木。正在噙著旱菸鍋子的二爺吸了一口煙,吐著青色的煙霧說:“好娃哩,‘吃木不上房,灰土不打牆’。”以教訓的口吻說往後蓋地方不要用吃木【注4】。

這時住隊幹部老馬走進來,盤腿坐在地上,掏出來一盒“寶成”煙,抽出一根遞給二爺,二爺說“我吃旱菸過癮”,他將煙鍋嘴子用手抹了一下遞給老馬,老馬笑著說“旱菸太硬了,我吃不倒”。德叔接過話茬說:“你們吃的紙菸文明,牌子也多,建社那時的紙菸是‘省中華、縣前門,鄉幹部吃的是人參,二倒毛吃的零根根,莊稼漢旱菸不離身’。”

德叔掏出來他的旱菸鍋,裝了滿滿一鍋子煙,給二爺說“對個火”,兩個菸袋鍋對扣在一塊,德叔使勁地吸著,腮幫子凹進去兩個窩窩,二爺吹著,腮幫子鼓起的包就像裡面塞了兩顆核桃。憨狗取笑他兩個說:“人閒了、吃煙哩,驢閒了啃鹼哩”。德叔咂叭了一口煙說:“你們這些二倒毛是留洋樓、補金牙,舌尖說話飄兒顙(sa 頭)”。憨狗說,“我們趕上這個好時代了,你年輕時候比我還飄,擔著木匠擔子,東家出、西家入,炒菜座酒殺的雞。”德叔嘆了一口氣說:“家有千金,不如薄藝在身,家財萬貫,不如開個爛店。老人常說,‘木匠住的柯叉房,大夫守的病婆娘,編蘆蓆的睡精炕【注5】,當奶媽的賣兒郎’,我們那時候學木匠是養家餬口混口熟食吃,哪像你們現在這些人,都是跌倒在福窩窩裡了。”

德叔是場長,每年麥收這個官非他莫屬。場長是個謹慎細心的角色,安排周到、井井有條,場活既做得乾淨利索又少受損失。德叔做了一輩子莊稼活兒,不但謹慎細心,而且很會安排場裡的活兒,做事認真負責從不馬虎、實幹,敢說也不怕得罪人,所以大家都很敬重他。

老馬給德叔說,“昨天在公社開了會,這一段時間的主要任務,是督促夏糧入倉,公購糧、儲備糧、備戰糧、貢獻糧都要確保完成任務。過兩天要開會,專門當做一項政治任務完成。”

德叔說:“開啥會哩,還不是當官的說了算。‘村看村、戶看戶,社員看的是幹部’,就是開會社員來了也是消磨時間,‘少發言、多通過,開會來了角角坐’。好老馬哩,我說的都是實話也不怕你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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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毛驢、牛,騾馬碾麥【碾場】)

二爺說“德叔,麥曬得差不多了,趕緊圓場套牲口,操心後晌有兩點雨。”德叔把旱菸鍋子磕在地下倒出了菸灰,給憨狗說,“叫上禮兒、謀牙、大漢,套上四驅牲口碾場,剩下的人趕緊圓場。”

圓場是將曬的生麥用木杈翻理整平,便於碾場時好碾。這個活兒不費事,很快就結束了。四驅牲口趕了進去,鬆軟的麥秸踏上去既軟綿又有些扎腿。

做場活唯有碾場這個活兒最熬人。掛在半天上的烈日,好似一盆火紅的炭火炙烤著大地,碾場的人頭戴草帽,牽著牲口一圈又一圈在熱烘烘的麥秸裡轉圈。上面烤曬下面烘烤,猶如在烤箱裡的烤餅一樣,不一會兒就是汗流浹背、頭昏腦脹,還不如去地裡割麥子痛快。走著走著就瞌睡了,有時候能跌倒在麥秸窩裡。半個小時換一次人都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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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用拖拉機代替牲畜【碾場】)

碾一場麥子,得耗時兩個多小時接近三個小時,生麥碾一遍,翻場後碾一遍,亂場後再碾一遍。一直將泛黃的麥秸碾爛、發白、碾綿,所有麥粒都脫落下來,麥草綿了才能喂牛。即使麥粒全脫下來了麥秸不綿也是不行的。

碾一遍場,三四個石碌碡壓住茬,一踅一踅地紮實碾過,枯燥乏味的轉圈,讓有些人不得不吼上兩嗓子亂彈以提提精神,有些人則唱上兩句酸曲,逗得大夥一笑趕走瞌睡蟲兒。

耗費時間最長的碾場一完畢,立即進入起場的緊張時刻。大家用木衩將麥秸和麥粒抖散了分離開來,麥秸用秸杈運走堆成麥秸垛,把攪和在一起的麥粒、麥衣、麥褲褲等雜物,全部堆成一個長條形的麥堆,等到有風時然後通過揚場分離出麥粒,整個做場活才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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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碾好的麥子堆成堆【起場】)

起場完畢,全天的場活就算結束了,婦女們回家做晚飯,大家坐在場裡邊諞閒,等待風來了揚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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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麥粒、麥衣雜物分離開【揚場】)

這時三叔來到場裡,德叔問三叔,“今天沒見你,到哪裡去了?”三叔說他去舊縣行門戶,“今天舊縣那邊雨大得很,冷子還美得太,玉米打成絲毛咧,糜子打得沒苗咧,辣子打得沒腦咧,茄子穿上旗袍咧,打得酷情的很,好在麥都還收回來了,秋莊稼沒向咧。”

德叔說“晌午那陣兒東北上烏黑烏黑的我看沒好事,起了一陣西北風,雨從東邊溜過去了,咱們這裡沒事了,我看黃章那邊不保險。”

如今,五十萬畝蘋果樹覆蓋了洛川塬,做場活已經成為過去難忘的記憶。“樹打光、地分完,公產變成補貼錢。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退到很早前”。大場沒有了,場房變賣了,騾馬、耕牛沒有了,集體資產一無所有了。而且缺失了的似乎還有很多。

二爺教我“腳踏胡基口吆牛,眼瞅籽眼手搖耬;耬麥就像分蜂哩,耬菜籽就像丟星哩”這些莊稼經早已用不上了。社會的飛速發展,也驗證了二爺說的那句話,“好娃哩,你不好好學的做莊稼,以後把嘴掛到樹梢上去了”。

二爺很有先見之明,今天,真的把嘴掛到樹梢上了。

【注1】“銅錘”,即軟饃饃。洛川地方特色小吃,用軟糜子面經發酵後包上蔓豆蒸熟,又軟又黏、又香又甜。但冷了以後又瓷又硬,因其色黃,形狀似冷兵器中的銅錘,故人們戲稱“銅錘”。

【注2】喺xi,洛川方言,費的意思。

【注3】雞上架:形容老太婆們坐到一塊兒說起話來沒完沒了,從早上起床說到晚上雞上架還說不完。

【注4】吃木:農村的俗話將結水果的樹木稱“吃木”。

【注5】精炕:北方的土炕上面沒鋪蘆蓆的炕稱“精炕”。

2017年8月20日寫於五味齋

柯山隱士「陝西」散文/做場活(民俗系列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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