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環的盛宴,陳凱歌的盛宴

1

電影《妖貓傳》講了個什麼樣的故事?

一場盛宴。

為什麼要講述這場盛宴?

為了這場盛宴,人類準備了幾十萬年,這場盛宴過後,人們又用了一千多年來懷念它。

這場盛宴叫什麼名字?

楊玉環的盛宴。

楊玉環的盛宴,陳凱歌的盛宴

2

有部電影,叫《芭比特的盛宴》,看《妖貓傳》的時候,我不斷想起它。

故事發生在19世紀的丹麥,一個靠海的村子裡。一對有信仰的姐妹,收留了一個避難的女子,這個女子名叫芭比特,芭比特其實是一位來自巴黎的名廚,在和這對姐妹共同生活了十二年之後,買彩票中了大獎,她用一萬法郎獎金,製作了一頓法式盛宴,招待了全村的村民,在盛宴即將結束的時候,一位將軍發表了一段致辭:

恩慈和真理已經相遇,公義與極樂亦將互吻。缺陷和短視的人類相信自己必須在此生作出抉擇,併為承擔的風險而戰慄。我們的確知道恐懼。但是並非如此。我們的選擇並不重要。在某一時刻,當我們睜開雙眼,將認識到恩慈無限。我們只需用信心等待,用感激領受。恩慈不會附加任何條件。我們的一切選擇,連同我們所拒絕的,都已賜予我們。是的,我們甚至尋回了我們所拒絕的,因為恩慈和真理相遇,公義和極樂互吻。(諶洪果譯文)

盛宴過後,所有人必須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承受空幻之感,但心頭的塵埃從此就剝落了一點,生活中從此多了一點念想。

知道有這樣的盛宴,人才成其為人,才會相信塵世生活知道一過。

對於中國人來說,唐朝,就是那場盛宴,楊玉環,就是那場盛宴的組成部分,還有李白、白居易,都是那場盛宴的華彩部分。

楊玉環的盛宴,陳凱歌的盛宴

為了這場盛宴,人們住石洞,嘗百草,捱過戰亂和飢餓,一代一代積蓄力量,積蓄智慧,積蓄食材,培育能夠品評這場盛宴的舌頭和心靈,終於有一天,盛宴來了,大唐的街道上,流光溢彩,燈火輝煌,牡丹灼灼,來自全世界的商人和藝術家在這裡駐足,人們晝夜不息地談論慾望和藝術,詩人寫下了流傳千古的詩句,工匠畫出了人間天堂一樣的各種石窟。

那場盛宴過後,人們念念不忘,一邊咒罵著那些讓盛宴中斷的人,一邊想盡一切辦法,讓它重現。

那場盛宴,在漫長的歷史熊市裡,越來越熠熠生輝,也越來越亦真亦幻,但它已然成了一個標準,一個理想,一種極樂之境的人間版本。

3

《妖貓傳》講的就是這個。

在這個故事裡(我的意思是,這不是歷史),的確有個盛宴,叫極樂之宴,這場宴會,是大唐這個盛宴的縮影和象徵。楊玉環是這場流光溢彩的盛宴的由頭,李隆基就是為了讓大唐IP有個具體的代言人,為了把她的美昭告天下,舉辦了鞦韆見面會和極樂之宴,薈萃了這個國家在方方面面的精華,讓八方賓客仰望她的美,讓人們知道世間竟然還有這樣的享受,這樣的快樂,讓天堂在人間重現。

她也是這場盛宴的女主人,負責讚美李白——“大唐有你,才真的了不起”,負責充當李白的繆斯,讓他寫下那一首“雲想衣裳花想容”,也負責讓白鶴兄弟念念不忘。

楊玉環的盛宴,陳凱歌的盛宴

這場盛宴,完全沒有中國社會常有的弊端,它兼容性極強,它肯定個人的欲求,居民來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外國人可以居住,可以做官,甚至楊玉環也有胡人血統,皇帝可以嫉妒詩人,可以表演打鼓,明知道軍閥已經有了叛亂之心,還和帶刀的他共舞,詩人可以要求高官為自己脫靴子,可以否認那首最美的詩是為娘娘所寫,娘娘像個沙龍女主人那樣,在賓客間穿行,鼓勵年輕的藝術家。

這其實是一場青春盛會。是中國青春的一次噴射。所以,這個電影裡,會有那麼多有少年氣的演員,黃軒、染谷將太、劉昊然、歐豪、李淳、阿部寬、張天愛。

所以,陳凱歌找了張榕容和張魯一來演楊玉環和李隆基,他們倆,其實都有點異人之相。而唐朝,也是個異樣的時代,是中國社會的一次出軌,它簡直不像中國,不像那個以愁苦為基調,以愁苦為榮的中國。

但盛宴終於過去,緊隨其後的就是衰敗、荒涼和殘穢,前朝的遺恨,化身為慘厲的黑貓,四下作祟。

楊玉環的盛宴,陳凱歌的盛宴

直到三十年後,白居易和來自日本的小和尚空海,在長安相遇,他們拜訪那個年代留下來的白頭宮女、幻術大師、舞蹈和雜技大師,翻閱詩文,盜取證物,他們痛心疾首地尋找楊玉環去世的原因,尋找盛唐突然中斷的各種徵兆、痕跡,似乎,找到了原因,也就找到了重現的可能。

對,只是找出來原由,還不行,最重要的是重現。

白居易寫《長恨歌》,不是為了超越李白,他深知,李白是那個時代的果實,沒有那個時代的那棵樹,自己不可能成為那樣的果實。他只有竭盡全力,要讓自己接近李白一點,像李白一點,似乎,只要他以一己之力,變成了那顆果實,那顆樹也就復生了。

他的邏輯是這樣的:既然果樹A(盛唐)培養出了果實B(李白),那麼,讓自己成為果實B,或者類果實B,果樹A就再次存在了。

他的狂態,一點都不讓人反感。

楊玉環的盛宴,陳凱歌的盛宴

世間有太多的白居易,有太多空海,也有太多白龍和丹龍,他們深深相信,時代會有果實,這些果實,就是那些美人、藝術家,時代有多美,美人和藝術家就有多美,每當世上又出現了這樣的美人,不管TA是瑪麗蓮·夢露、林青霞,還是梵·高或者安迪·沃霍爾,蕭紅或者張愛玲,他們都歡呼雀躍,以為好時代又來了,盛宴又在徵集賓客了。

4

但是,那場盛宴,有沒有可能,只是一個幻覺?

《妖貓傳》裡,有特別多的“幻”,給三分真相,馬上就要推翻兩分,給十分真實,馬上就要指出,其中九分都是虛無。就像那個幻術大師變出的十個瓜裡,只有一個是真的,甚至連那一個,都有可能不是真的。

楊玉環的美貌是幻覺,極樂之宴是幻覺,花萼相輝樓是幻覺,楊玉環的愛情是幻覺,“上窮碧落下黃泉”也是幻覺,白居易已經知道了真相,知道了楊玉環是被李隆基欺騙赴死,但他非要按照他原來的思路去寫《長恨歌》,那是藝術家的創作真實。他寫出來的《長恨歌》,其實就是那九個瓜,就是後世人們的推演、猜測、渲染。

真相到底是怎樣的?楊玉環是怎麼死的?她和李隆基之間到底有沒有愛情,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們所相信的那個幻覺,只要相信有那一場盛宴,人就還能好好地活下去。有人說,《妖貓傳》其實是一個淺薄的愛情故事,但我從這個故事裡,並沒有看到愛情,只看到愛情的幻覺。那比愛情更偉大。

楊玉環的盛宴,陳凱歌的盛宴

“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焰,從渴愛生;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堅,是身如幻,從點到起;是身如夢,為虛妄見……是身如浮雲,須臾變滅;是身如電,念念不住。”(《維摩詰經》)

都是夢幻泡影,是妄念執念帶來的幻象。

甚至,連這個故事,也是一個幻象。空海和尚,很可能已經在海難中死了,在電影裡,只有他墜落深海的畫面,沒有他獲救的畫面,乘著木筏走向遠方的,是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整個故事,也許就是他在墜海之後的一個閃念。

一切都是空無。抱著孩子的女人,也許就是菩薩,只為了告訴眾生,懷中的孩子(執念或者妄念)睡著了,心裡也就安靜了。心中的愛恨不甘散了,怨靈也就消失了。

“是身如焰,從渴愛生。是身如響,屬諸因緣。”我們的身體,如同火焰,不過是因為極度乾渴而產生的幻覺;我們的身體如同聲響,是各種因緣的產物。念頭散了,因緣消失,幻象也就寂滅了。

楊玉環的盛宴,陳凱歌的盛宴

但陳凱歌的善良之處在於,他給出的空無,不是虛無荒涼的,而是甜美的。在幻覺的火焰裡,每個人都熠熠生輝,愛恨都有結果,《長恨歌》千古流傳,人們的生命體驗,都得以通過記憶,通過詩歌、繪畫、電影、傳說延續下去。

這是唯一的安慰。

5

很多畫家,都會在自己的畫作上,給自己安放一個位置,他們把自己畫成路人,向著畫外望出去,像一個簽名。

陳凱歌也在《妖貓傳》裡,給自己安放了一個位置,不是白居易,也不是空海,更不是白龍,而是丹龍。幻術大師的兒子,極樂之宴的親歷者,楊玉環命運的見證人,而在多年以後,他在街頭,用幻術講述故事,輸出觀念,像一個說書人。

或者,像一場盛宴的廚師,在宴會結束後,收集人們對極樂的感念,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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