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揭陽嶺宋江逢李俊,值得細讀的經典名著

第三十六回 梁山泊吳用舉戴宗 揭陽嶺宋江逢李俊

原著:施耐庵

晁蓋叫許多頭領都來參拜了宋江,分兩行坐下,小頭目一面斟酒。先是晁蓋把盞了,向後軍師吳學究、公孫勝起,至白勝,把盞下來。酒至數巡,宋江起身相謝道:“足見弟兄們相愛之情。宋江是個得罪囚人,不敢久停,只此告辭。”晁蓋道:“仁兄直如此見怪!雖然賢兄不肯要壞兩個公人,多與他些金銀,發付他回去,只說我梁山泊搶擄了去,不道得治罪於他。”宋江道:“兄這話休題。這等不是抬舉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違了他的教訓,負累了他?前者一時乘興,與眾位來相投,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裡撞見在下,指引回家。父親說出這個緣故,情願教小可明吃了官司,急斷配出來,又頻頻囑付。臨行之時,又千叮萬囑,教我休為快樂,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愴惶驚恐。因此父親明明訓教宋江,小可不爭隨順了,便是上逆天理,下違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雖生何益?如不肯放宋江下山,情願只就眾位手裡乞死。”說罷,淚如雨下,便拜倒在地。晁蓋、吳用、公孫勝一齊扶起。眾人道:“既是哥哥堅意欲往江州,今日且請寬心住一日,明日早送下山。”三回五次留得宋江就山寨裡吃了一日酒。教去了枷,也不肯除,只和兩個公人同起同坐。

《水滸傳》揭陽嶺宋江逢李俊,值得細讀的經典名著

當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來,堅心要行。吳學究道:“兄長聽稟:吳用有個至愛相識,現在江州充做兩院押牢節級,姓戴名宗,本處人稱為戴院長。為他有道術,一日能行八百里,人都喚他做神行太保。此人十分仗義疏財。夜來小生修下一封書在此,與兄長去,到彼時可和本人做個相識。但有甚事,可教眾兄弟知道。”眾頭領挽留不住,安排筵宴送行,取出一盤金銀,送與宋江;又將二十兩銀子送與兩個公人。就與宋江挑了包裹,都送下山來,一個個都作別了。吳學究和花榮直送過渡,到大路二十里外。眾頭領回上山去。

只說宋江自和兩個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來,那個公人見了山寨裡許多人馬,眾頭領一個個都拜宋江,又得他那裡若干銀兩,一路上只是小心伏侍宋江。三個人在路約行了半月之上,早來到一個去處,望見前面一座高嶺。兩個公人說道:“好了!過得這條揭陽嶺,便是潯陽江,到江州卻是水路,相去不遠。”宋江道:“天色暄暖,趁早走過嶺去,尋個宿頭。”公人道:“押司說得是。”三個人廝趕著奔過嶺來。

行了半日,巴過嶺頭,早看見嶺腳邊一個酒店,背靠顛崖,門臨怪樹,前後都是草房。去那樹蔭之下,挑出一個酒旆兒來。宋江見了,心中歡喜,便與公人道:“我們肚裡正飢渴哩!原來這嶺上有個酒店,我們且買碗酒吃再走。”三個人入酒店來,兩個公人把行李歇了,將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讓他兩個公人上首坐定,宋江下首坐了。半個時辰,不見一個人出來,宋江叫道:“怎地不見有主人家?”只聽得裡面應道:“來也!來也!”側首屋下,走出一個大漢來,怎生模樣:

赤色虯鬚亂撒,紅絲虎眼睜圓。

揭嶺殺人魔祟,酆都催命判官。

那人出來,頭上一頂破頭巾,身穿一領布背心,露著兩臂,下面圍一條布手巾,看著宋江三個人唱個喏道:“客人打多少酒?”宋江道:“我們走得肚飢,你這裡有甚麼肉賣?”那人道:“只有熟牛肉和渾白酒。”宋江道:“最好。你先切二斤熟牛肉來,打一角酒來。”那人道:“客人休怪說,我這裡嶺上賣酒,只是先交了錢,方才吃酒。”宋江道:“倒是先還了錢吃酒,我也喜歡。等我先取銀子與你。”宋江便去打開包裹,取出些碎銀子。那人立在側邊偷眼睃著,見他包裹沉重,有些油水,心內自有八分歡喜。接了宋江的銀子,便去裡面舀一桶酒,切一盤牛肉出來,放下三隻大碗、三雙箸,一面篩酒。

三個人一頭吃,一面口裡說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萬千好漢著了道兒的。酒肉裡下了蒙汗藥麻翻了,劫了財物,人肉把來做饅頭餡子。我只是不信,那裡有這話!”那賣酒的人笑道:“你三個說了,不要吃,我這酒和肉裡面都有了麻藥。”宋江笑道:“這個大哥瞧見我們說著麻藥,便來取笑。”兩個公人道:“大哥,熱吃一碗也好。”那人道:“你們要熱吃,我便將去燙來。”那人燙熱了將來篩做三碗。正是飢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吃?三人各吃了一碗下去,只見兩個公人瞪了雙眼,口角邊流下涎水來,你揪我扯,望後便倒。宋江跳起來道:“你兩個怎地吃的一碗,便恁醉了?”向前來扶他,不覺自家也頭暈眼花,撲地倒了,光著眼,都面面廝覷,麻木了動彈不得。酒店裡那人道:“慚愧!好幾日沒買賣,今日天送這三頭行貨來與我。”先把宋江倒拖了,入去山岩邊人肉作房裡,放在剝人凳上;又來把這兩個公人也拖了入去。那人再來,卻把包裹行李都提在後屋內。解開看時,都是金銀,那人自道:“我開了許多年酒店,不曾遇著這等一個囚徒。量這等一個罪人,怎地有許多財物?卻不是從天降下,賜與我的!”那人看罷包裹,卻再包了,且去門前,望幾個火家歸來開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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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門前看了一回,不見一個男女歸來,只見嶺下這邊三個人奔上嶺來。那人卻認得,慌忙迎接道:“大哥,那裡去來?”那三個內一個大漢應道:“我們特地上嶺來接一個人,料道是來的程途日期了。我每日出來,只在嶺下等候不見到,正不知在那裡耽擱了。”那人道:“大哥卻是等誰?”那大漢道:“等個奢遮的好男子。”那人問道:“甚麼奢遮的好男子?”那大漢答道:“你敢也聞他的大名,便是濟州鄆城縣宋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說的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那大漢道:“正是此人。”那人又問道:“他卻因甚打這裡過?”那大漢道:“我本不知。近日有個相識從濟州來,說道:‘鄆城縣宋押司宋江,不知為甚麼事發在濟州府,斷配江州牢城。’我料想他必從這裡過來,別處又無路。他在鄆城縣時,我尚且要去和他廝會,今次正從這裡經過,如何不結識他?因此在嶺下連日等候,接了他四五日,並不見有一個囚徒過來。我今日同這兩個兄弟信步踱上山嶺,來你這裡買碗酒吃,就望你一望。近日你店裡買賣如何?”那人道:“不瞞大哥說,這幾個月裡好生沒買賣,今日謝天地,捉得三個行貨,又有些東西。”那大漢慌忙問道:“三個甚樣人?”那人道:“兩個公人,和一個罪人。”那漢失驚道:“這囚徒莫不是黑矮肥胖的人?”那人應道:“真個不十分長大,面貌紫棠色。”那大漢連忙問道:“不曾動手麼?”那人答道:“方才拖進作房去,等火家未回,不曾開剝。”那大漢道:“等我認他一認。”

當下四個人進山岩邊人肉作房裡,只見剝人凳上挺著宋江和兩個公人,顛倒頭放在地下。那大漢看見宋江,卻又不認得;相他臉上金印,又不分曉。沒可尋思處,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來,我看他公文便知。”那人道:“說得是。”便去房裡取過公人的包裹打開,見了一錠大銀,上有若干散碎銀兩,解開文書袋來,看了差批,眾人只叫得:“慚愧!”那大漢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嶺來,早是不曾動手,爭些兒誤了我哥哥性命。”正是:

冤仇還報難迴避,機會遭逢莫遠圖。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那大漢便叫那人:“快討解藥來,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連忙調了解藥,便和那大漢去作房裡,先開了枷,扶將起來,把這解藥灌將下去。四個人將宋江扛出前面客位裡,那大漢扶住著,漸漸醒來,光著眼看了眾人立在面前,又不認得,只見那大漢教兩個兄弟扶住了宋江,納頭便拜。宋江問道:“是誰?我不是夢中麼?”只見賣酒的那人也拜。宋江答禮道:“兩位大哥請起。這裡正是那裡?不敢動問二位高姓?”那大漢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貫廬州人氏,專在揚子江中撐船艄公為生,能識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龍李俊便是。這個賣酒的,是此間揭陽嶺人,只靠做私商道路,人盡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這兩個兄弟,是此間潯陽江邊人,專販私鹽來這裡貨賣,卻是投奔李俊家安身。大江中伏得水,駕得船。是弟兄兩個,一個喚做出洞蛟童威,一個叫做翻江蜃童猛。”兩個也拜了宋江四拜。宋江問道:“卻才麻翻了宋江,如何卻知我姓名?”李俊道:“小弟有個相識,近日做買賣從濟州回來,說起哥哥大名,為事發在江州牢城。李俊往常思念,只要去貴縣拜識哥哥,只為緣分淺薄,不能夠去。今聞仁兄來江州必從這裡經過,小弟連連在嶺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見來。今日無心,天幸使令李俊同兩個弟兄上嶺來,就買杯酒吃,遇見李立,說將起來。因此小弟大驚,慌忙去作房裡看了,卻又不認得哥哥。猛可思量起來,取討公文看了,才知道是哥哥。不敢拜問仁兄,聞知在鄆城縣做押司,不知為何事配來江州?”宋江把這殺了閻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書,回家事發,今次配來江州,備細說了一遍,四人稱歎不已。

李立道:“哥哥何不只在此間住了,休上江州牢城去受苦。”宋江答道:“梁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連累家中老父。此間如何住得?”李俊道:“哥哥義士,必不肯胡行,你快救起那兩個公人來。”李立連忙叫了火家,已都歸來了,便把公人扛出前面客位裡來,把解藥灌將下去,救得兩個公人起來,面面廝覷道:“我們想是行路辛苦,恁地容易得醉!”眾人聽了都笑。

當晚李立置酒管待眾人,在家裡過了一夜。次日,又安排酒食管待,送出包裹,還了宋江並兩個公人。當時相別了,宋江自和李俊、童威、童猛、兩個公人下嶺來,徑到李俊家歇下。置備酒食,殷勤相待,結拜宋江為兄,留住家裡過了數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銀兩齎發兩個公人。宋江再帶上行枷,收拾了包裹行李,辭別李俊、童猛、童威,離了揭陽嶺下,取路望江州來。

《水滸傳》揭陽嶺宋江逢李俊,值得細讀的經典名著

三個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時分,行到一個去處,只見人煙輳集,井市喧譁。正來到市鎮上,只見那裡一夥人圍住著看。宋江分開人叢,挨入去看時,卻原來是一個使槍棒賣膏藥的。宋江和兩個公人立住了腳,看他使了一回槍棒。那教頭放下了手中槍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采道:“好槍棒拳腳!”那人卻拿起一個盤子來,口裡開呵道:“小人遠方來的人,投貴地特來就事,雖無驚人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遠處誇稱,近方賣弄,如要筋重膏藥,當下取贖;如不用膏藥,可煩賜些銀兩銅錢齎發,休教空過了。”那教頭把盤子掠了一遭,沒一個出錢與他。那漢又道:“看官高抬貴手。”又掠了一遭,眾人都白著眼看,又沒一個出錢賞他。宋江見他惶恐,掠了兩遭,沒人出錢,便叫公人取出五兩銀子來。宋江叫道:“教頭,我是個犯罪的人,沒甚與你。這五兩白銀,權表薄意,休嫌輕微!”那漢子得了這五兩白銀,託在手裡,便收呵道:“恁地一個有名的揭陽鎮上,沒一個曉事的好漢,抬舉咱家!難得這位恩官,本身現自為事在官,又是過往此間,顛倒齎發五兩白銀。正是:當年卻笑鄭元和,只向青樓買笑歌。慣使不論家豪富,風流不在著衣多。這五兩銀子強似別的五十兩。自家拜揖,願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傳揚。”宋江答道:“教師,量這些東西,值得幾多,不須致謝。”

正說之間,只見人叢裡一條大漢分開人眾,搶近前來,大喝道:“兀那廝是甚麼鳥漢?那裡來的囚徒?敢來滅俺揭陽鎮上威風!”搦著雙拳來打宋江。不因此起相爭,有分教:潯陽江上,聚數籌攪海蒼龍的好漢;梁山泊中,添一夥爬山猛虎的英雄。

畢竟那漢為甚麼要打宋江,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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