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不愛

文/謝永紅

年過半百,我仍然當著老師,反更樂在其中。因為,我無法不愛。

作家冰心曾在散文中反用古人的詩句,妙語道:“遊人不解春何在,只揀兒童多處行。”我們當老師的,尤其是小學老師,應該是每天身處“春深似海”之地吧——還有什麼地方的兒童能比學校裡面多呢?

當年,我是在苦澀和無奈中去讀師範的。六零後,脫農皮。讀師範,喝稀飯。吃不飽,餓不死。從大山溝裡脫離苦海,當上老師,卻被分配到冷壇破廟似的農村學校,灰色的序幕怎麼都讓人難以想象這是喜劇人生的片頭。幾年後,當打工仔神采飛揚地宣講經商辦廠的傳奇,當商人財大氣粗地諷刺教師用錢的“摳門”,當轉行的朋友志滿意得呼朋引伴觥籌交錯……我也曾經和很多教師一樣,抬不起頭來。生活就像失去了支撐,失卻了色彩,我似乎被時代拋棄了,真真“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哪。

無法不愛

但是,有一種力量卻打開了禁錮的心鎖,讓我在迷惘之後抬起了頭顱。她像一條看不見的小溪常年流淌在心頭,聽不見潺潺的樂章,若有若無明麗的畫卷,我幾乎難以察覺到它的存在。連自己也沒有估計到,這種藏在深處的九寨亮溪一樣的神秘,竟然把我留在了教室幾十年。

孩子實在是太需要老師了!孩子實在是太純真了!孩子實在是太可愛了!你無法不愛。

記得不止一位朋友說過,老老實實地教書的人,都是老師中沒有多少出息的。有的親人甚至對我意味深長地說:“馬雲不折騰,就還是個小學老師。”可是,我想說,小學老師自有自己的幸福和使命。葉聖陶先生不就是小學老師嗎?葉老就沒有去“折騰”,就一輩子老老實實搞教育。把教育當工作,甚而至於把教育當事業,當偉業,葉老,太老實了。不是嗎?

有一年開學的時候,我接手一個新的班級。報名的那一天,母女倆到教室來註冊。母親看了看我,對女兒說:“你要想好,要不要在這個班讀書。”

我很吃驚。怎麼會這樣說呢?即使是自己挑選班級,也還是不要當著我這個班主任的面商量好些吧。

我很快就打量起眼前的學生來。五年級的女生,十一歲吧,稍稍瘦小的個子,她正在睜大眼睛觀察我這個新班主任。她戴著一副眼鏡,鏡片底下的一雙眼睛卻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目光遊遊移移,躲躲閃閃的,她的目光不斷地在我和她媽媽的臉上交換位置。她的小嘴巴微微張著,似乎緊張得很。——六神無主,我的腦海裡浮想出這麼一個詞來。

一種心疼襲上我的心頭。這種表情我見過,每次見到的時候,我都很揪心的。只有長期壓抑的心靈,才會折射出這種眼神。是家裡的人對她太嚴厲嗎?是以前的老師因為她成績差而常常以白眼冷眼相看嗎?是同學對她不夠友善嗎?……我不得而知。

十一歲!本該像小溪一樣澄澈透亮的眼睛啊。她的歌聲應該像百靈鳥一樣快樂,她的腳步應該像小鹿子一樣歡喜蹦躍,她的心情應該像雨後的彩虹一樣奇彩紛呈。可是,這孩子的眼神,像桃花林山後的天幕上的一朵烏雲,像被鱷魚追趕的河馬的圓睜的瞳孔,是擔心草地裡會竄出什麼蛇來的膽怯和驚恐啊!

我忘記了她母親的話給我帶來的不愉快。我要主動讓她在我班上讀書。我微笑著對她說:“歡迎你!”她盯了我好幾眼,猶豫了一會兒,似乎得到了什麼保證,囁囁嚅嚅對媽媽說,就,就在這個班上讀書。

我覺得自己有了一項很重的任務。不僅僅是要讓她成績好,更重要的是要讓她快樂起來。說到這裡,我知道自己之所以教書三十多年猶未為悔了。好多孩子,他們的人生道路才蹣跚起步,多麼需要一個充滿愛心的純正的老師啊!而我,是可以擔得起這個重任的。好老師固然很多,但是,我就是他們最需要的老師之一,我不能丟下他們,即使是貧窮、落寞、受人輕視,也值得。當我們赤裸裸地來,最終赤裸裸地去的時候,身外之物,何足戀哉!人哪,當你有了一種神聖的使命感的時候,什麼金錢、名譽、地位,都不足以動搖自己。古人說,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無法不愛

無法不愛

進入新學期的學習了。我慢慢意識到了她為什麼會那個樣子。我發現,她的成績是全班倒數第一,她的字寫得歪歪扭扭,她朗讀的時候聲音小得像蚊子……她幾乎沒有自信心。

但是,我堅信自己可以改變她。因為我的信念是,除開智力障礙,每一個孩子都是聰明的,每一個孩子都是充滿潛能的,每一個孩子都有一顆頑強向上的心。每個孩子就是一朵花,環境適宜了,花期到了就會燦爛的。我知道,她心靈裡黑暗的角落,只要老師像陽光一樣照過去,陰影就會蕩然無存,她的心間就只會充滿陽光和歌聲。

上課的時候,我讓她當小老師,帶領大家學生字。講課文的時候,我抽她起來答問題,讓全班同學給她最熱烈的掌聲。評講作業的時候,我表揚她的每一點細微的進步。課間休息的時候,我也常常給她一個陽光的笑容去交換她的燦爛的心情……

我處處細心地呵護她,我的每一次鼓勵,源源不斷地給了她力量。其實,老師給學生一份快樂,學生反過來也給老師歌聲與微笑。漸漸的,她的眼睛明亮起來,她的笑靨自信地綻放,她的聲音精神抖擻地勁舞。慢慢的,她的成績從60分,像樓梯一樣逐漸升高,能時不時考90分以上了。我其實是比她自己還要開心的。

可是,突如其來的一件事,讓輕快行駛的船漏水了一般,攪破了一池碧水。她媽媽誤以為老師打了她的孩子。一點小小的誤會,讓她的母親大發雷霆,我也沒有忍住自己的脾氣,和家長的關係變得緊張起來。

我很自責,但是,我很快原諒了自己,因為我也是一個普通人。況且,學生最重要,我沒有時間責備自己。

我很沮喪的。為了這個孩子,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啊。家長不理解倒還沒有什麼,孩子那麼小,會不會受家長的影響,拒絕老師的關愛,甚至小小年紀就學會負面地看待老師呢?孩子這麼小,父母對待老師的態度,對她的影響那肯定是舉足輕重的吧。

想到社會上很多人對老師的無端苛責和無稽的聲討,我心中生出一絲寒意。

但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我還是一如既往。家長怎麼樣看待我,不重要,我的學生最重要。永遠向著孩子,這就是老師的宿命。真是這樣。

雖然我從不愉快中擺脫出來了,我仍然擔心孩子不理解我,害怕她懷疑我。

有一天,自習課的時候,我想起她的生字沒有掌握牢靠,就把她單獨叫到辦公室裡聽寫。她很努力,最後寫全對了。

一個念頭鑽進了我的心裡,我必須問她一個問題,必須問。

無法不愛

“這節課,同學們在看課外書,我把你叫到這來聽寫。——你會埋怨我嗎?”我微笑地看著她。

一個聲音從她的嘴裡傳出來,在我聽來,比黃鶯的歌聲還要美妙百倍:

“老師,我不但不會埋怨你,我還會感——謝——你!”她的大眼睛——不知什麼時候她的眼睛變大了——認真地盯著我,一字一頓地說給我聽。

滿辦公室的老師都聽見了。我們都情不自禁地開懷地笑了。

啊,多可愛的孩子!老師的愛是純的,她的回應也是那麼純!她的心裡,沒有一絲的雜質。這就是兒童啊,一股春意襲來,辦公室裡的老師都如沐楊柳之風。“遊人不解春何在,只揀兒童多處行。”哪裡有兒童,哪裡就有春天,好詩,好詩!

一瞬間,所有的疲勞,曾經的誤會帶來的全部的陰霾,所有所有的擔心,都被最純的童心化解!

發自內心的愉快,來自於兒童的無與倫比的真誠!

孩子,我怎能不愛?不要退休,我真的還想再教二十年。

(圖片來自網絡)

謝永紅,男,四川省西充縣第一實驗小學教師。熱愛孩子,熱愛生活,潛心於教育教學。教學之餘,有感即寫。創辦班級週報《虹溪週報》,引領孩子們熱愛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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