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争光中篇小说经典:流放(四)

“你要做祷告,我就不能保证不杀人。我只想把你们平平安安地送到伊犁。我不想发生不愉快的事。”刘杰三说,“你给他们说说去。”

第二天早上,刘杰三才感到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一出正殿门,他就愣住了。所有的叛民都在院子里站着,朝着一个方向,脸上布满那种虔诚的神情。他们一声不吭,只是站着,看样子,已站了好长时间了。

刘杰三的那张瘦脸立刻变成了一块青石板。

杨争光中篇小说经典:流放(四)

清兵们一动手,刘杰三就回正殿了。一会儿,老龟端来了一盆热水,他把脚塞进热水,心情立刻好了许多,一股舒坦的感觉从他的脚上顺腿迅速弥漫上来。他感到他应该和徐爷交谈一次。他说老龟你把徐爷叫来。老龟有些诧异。老龟说好不容易把他拧进屋又叫他出来?他说你叫去我有话说。 老龟领着徐爷进来的时候,刘杰三已洗完了脚。他让徐爷坐,徐爷不坐。徐爷直直地站着,像一根干硬的木头。老龟端着脏水要出去。刘杰三说你倒完水烧锅烟,我胃又疼了。老龟说烧完烟我再倒水。老龟烧了一锅烟,往刘杰三鼻眼里喷了两口。刘杰三说好了好了你出去。他吸着鼻子,让烟土的气息在他的身体里扩散。

徐爷一直站着。徐爷说刘管带这么治胃疼来得快可时间长了会染上烟瘾。

刘杰三没想到徐爷会给他说这种话。他看着徐爷的脸,没发现那种嘲笑的神情。

“我也胃疼过,我烤干膜吃,吃了一段日子就好了,你不妨试试这种办法。”徐爷说得很诚恳。

刘杰三咦了一声。他说徐爷我越来越觉得你是个怪人我都有些弄不清白了,说你不好吧,你关心我的胃疼,说你好吧,你又犯规矩领他们做祷告为难我。

“这是两回事。”徐爷说。

刘杰三摇摇头说,我不懂。徐爷说人不能什么都懂,都懂了也就快死了,就像我这样。刘杰三说咱扯远了。徐爷说那就往近处说。

“走的时候咱说过你们不能做祷告。”刘杰三说,“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没忘。”徐爷说,“早晚的祷告是我们信教人的功课。朝廷有朝廷的规矩,信教人也有信教人的规矩,这话我也给你说过。”

“徐爷,这你可就说得不合适了,”刘杰三说,“你们现在是朝廷的犯人这么多日子你连这个都没想过来?”

“你觉得你是犯人了你就是犯人,你不觉得你是犯人你就不是。”徐爷说。

“你这话说得怪。”刘杰三。

“听着怪可味道正着哩。”徐爷说。

“你们那个教在大清国的天底下已经没有了。”刘杰三说。

“不是还有五六十口子没死么?”徐爷说。

“听你这话的意思,我和你磨了半天嘴皮子白磨了是不是?”

徐爷不吭声了。

“你和我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吧?”刘杰三说,“不准做的事,你要做,不但坏朝廷的规矩,也臊我的脸皮。”

“你的脸皮太薄了。”徐爷说,“有时候人脸皮厚一点更像个男人,你信不信?”

“你要做祷告,我就不能保证不杀人。我只想把你们平平安安地送到伊犁。我不想发生不愉快的事。”刘杰三说,“你给他们说说去。”

第二天早上,刘杰三才感到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一出正殿门,他就愣住了。所有的叛民都在院子里站着,朝着一个方向,脸上布满那种虔诚的神情。他们一声不吭,只是站着,看样子,已站了好长时间了。

刘杰三的那张瘦脸立刻变成了一块青石板。

清兵们像刚出窝的黄鼠一样,眼睛胡乱瞅着。老龟蹭到刘杰三跟前,低声说了一句:

“你看,他们这么站着。”

刘杰三一声不响。

“拧不拧他们?”老龟又问了一句。

刘杰三转身朝正殿后边走去。他尿了一泡尿,又走了回来。他在尿尿的时候也松缓了脸色。

“让他们套车。”刘杰三给老龟说。

老龟眨了几下眼睛,他感到有些意外。

“听见了没有?”刘杰三说。

老龟立刻扭过脖子,朝院子里的叛民们喊了一声:套车!

一会儿,平板马车的木轮子又嘎吱嘎吱地滚动在漫长的山路上了。流放的队伍依然是一群爬行的蜗牛。

刘杰三骑在马背上,看着缓慢移动的队伍,看着徐爷下巴上那撮高傲自负的黑山羊胡子,心里像塞进了一堆歪七扭八的砖头。他想把它们摆放得顺溜一些。他感到这很重要。他想他总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大庆终于到流放者们歇息的屋子里去了一次。那天,队伍一停下来,他就架起了两口铁锅,点着火,往锅底下塞着柴禾。

他听见锅盖响了一声。

是秀枝。她端着一只木盆,盆里放着几件衣服。她把木盆担在锅沿上,推开锅盖,用马勺往盆里舀水。大庆塞柴禾的手停住了。

他没想到秀枝会来舀水。他愣了一会儿,然后,他的心就在胸口猛烈跳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秀枝。他希望秀枝能看她一眼。他想秀枝要看他的话,他就给秀枝笑笑,他会说秀枝你舀吧舀了我再添。许多天了,还没有一个叛民走到他的跟前,用正眼瞧过他。也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过半句话。在所有的叛民中,他像一只可怜的虫虫。

秀枝没有看他。秀枝舀完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蹲了下来,揉搓着盆里的衣服。

大庆的心不再跳了。他很难受。他感到他的心被什么东西揉捏着,揉捏出一股又一股酸水。其实,他每天都有这种酸楚的感觉。每次上路,他都走在队伍的最后。他拉着那匹负重的马,马背上驮着清兵们的用物。他怕看见他们脸上那种鄙弃的神情。后来,他才发现他们根本就不看他,不理他。他们连那种鄙弃的神情都不愿给他。他感到这比死还要难受。他恨自己,恨他的那两条腿。它们软得太容易了。他真想把它们砸断,换上两根木棍,木棍是不会软的。晚上是他最难受的时候,他不能和清兵们睡一个地方,也不敢进流放者们睡觉的屋子。他和清兵们的那十几匹马呆在一起。一听见他们睡觉的鼾声,他就心酸,就想流泪,就想砸断他的腿,换上两根木棍。他一次又一次鼓着勇气,想到他们睡觉的屋子里去,哪怕呆一会也好。他心里结了一个疙瘩,越结越大。他想把它掏出来,要能掏出来就好了。

秀枝一下一下揉搓着衣服。他想秀枝还会过来舀水的。秀枝再来舀水,再不看他一眼,他就厚着脸皮叫她。他就说秀枝你咋就不看我一眼你们咋就不看我一眼难道你们就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难受。他就说秀枝我知道你们看我恶心我自己也恶心我自己我每天都想一头碰死。

秀枝没再过来。刘杰三拿着一件衣服走到秀枝跟前了。

“啪啦”。刘杰三的衣服掉在了秀枝的脚跟前。秀枝朝衣服瞄了一眼,然后抬起头。

刘杰三的瘦脸上布着笑意,朝衣服努努嘴。

秀枝迷茫了一会儿,然后把滑在胸前的辫子甩到脊背上,又搓起了盆里的衣服。她没有掩饰她的厌恶。

“不愿洗?”刘杰三并不生气,歪头看着秀枝。秀枝不吭声,搓衣服的声音更响了。

“我想让你洗,怎么办?”刘杰三说。

秀枝开始拧衣服里的脏水了。她突然拉起木盆,哗一声,脏水倾盆而出。刘杰三的那件衣服鸟一样扑扇了一下,泡在了脏水里。

秀枝把拧干的衣服放进木盆,走了。

一股恶气从刘杰三的心底拱了起来。

“站住!”他喊了一声。

秀枝站住了。

“转过来。”刘杰三说。

秀枝不动。刘杰三欣赏似地看着秀枝的背影,心里的那股恶气一点一点消散。

“我以为你连站也不站呢。”刘杰三说,“你走吧。”

秀枝依然没动,

“我就想让你站一下。”刘杰三说。

秀枝一走,刘杰三就喊老龟。

“去,把那件衣服洗洗。”他给老龟说。

老龟想不出那件衣服怎么会泡在脏水里,想问刘杰三,刘杰三已回屋了。

“大庆,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大庆。

“不知道。”大庆说。

“你在跟前你不知道?”老龟说。

“在跟前也不知道。”大庆说。

“不知道就不问了,你提桶水去。”老龟说。他把衣服从脏水里捡了起来。

“你没看见我正在烧火?”大庆说,“你还想不想吃饭?”

“哎你这熊人说话怎么这么呛人?”

大庆没再吭声。他想他不能再和老龟说话了,再说几句他就会打人。他窝一肚子火。他听见老龟提着水桶嘟囔着打水去了。

“真是驴日他妈了。”他也嘟囔了一句。

吃过饭,天已黑了下来。叛民们一个跟着一个进了几间屋子。徐爷被刘杰三叫住了。刘杰三说徐爷咱下盘棋老说下这么多天一盘也没下过。徐爷说行么。徐爷提着棋袋跟刘杰三进了屋。老龟和清兵们在他们的屋里已摇开了单双。

大庆夹着铺盖卷进了牲口棚。他没睡,他点了一堆火,靠着铺盖卷坐着,听着叛民们熟睡的鼾声,经受着那种孤独的煎熬,一直到夜深的时候。他终于站起来,朝那间屋子走过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他没想到他们会把他扑倒。他们横七竖八地歪倒在地铺上。他想找快地方坐下来。他小心地跷着。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吼叫,几个人突然跳起来,把他扑倒了。他们一声不吭,用狂乱的拳脚踢打着他的腰和腿。然后,他们把他抬起来,从门里扔了出去。

哐一声,门有力地闭上了。

他趴在地上,好长时候没有动弹。他摸着青肿的鼻脸,在门口蹴了一会,然后站起来,朝马棚走去。他又靠在他的铺盖卷上了。他看着那堆火。又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然后是第二天早晨。一只脚伸过来,拨了一下,又拨了一下,把他拨醒了,

“怎么啦?”刘杰三看着他脸上的青伤。

他吱唔着,不由自主地朝他挨打的那间屋瞄了一眼。门已经开了,有人正往外走。

刘杰三明白了。

“甭费那份心了。”刘杰三说,“他们不会接纳你的,一千多人,就出了你这么一个腿软的,他们能不憋气?”

大庆真想一头朝刘杰三的肚子撞过去。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有人偷偷放走了三匹马。

(后文精彩,下周三见......)

杨争光中篇小说经典:流放(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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