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争光中篇小说经典:流放(八)

“鬼!”刘杰三叫了一声,抡开手,朝秀枝的脸抽过去。秀枝的头激烈地摆动了一下,血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你们是一群鬼!”刘杰三又喊了一声。
杨争光中篇小说经典:流放(八)

流放(八)

十三

徐爷给秀枝讲着过去的事情。他病了,走几步就会冒出一头虚汗。秀枝扶着他,走得很艰难。

“皇帝睡不着觉了,就下了令,派来了军队。”徐爷说得很慢,“仗打得像拉锯一样。荒沟老林里堆满了教众的尸体。”他说。“那年过西乡县城,我累坏了,脚脖子一软,就从桥上跌下去,险些淹死。我真想永远漂在水里,像皮球一样,让水漂走。”他说,“水没漂走我。它把我的烟袋锅漂走了,从那以后,我就绝了烟的想头。”

徐爷的脸上浮现出自嘲一样的微笑。他捋了捋那撮山羊胡子。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把它们整修过了,不再是一丛乱草。

“秀枝你怎么不笑?”他说,“我以为你会笑话我。”

“我笑不出来。”秀枝说。

“你还听不?”徐爷说,“要听我再给你讲,咱这个教门的事情多着哩。”

“我不听,你看你出气都困难了。”秀枝说。

“人老了就气短,”徐爷说,“可骨架子硬朗。你看是不?”

马背上的刘杰三一直听着徐爷和秀枝的对话。他不明白徐爷为什么把过去的事情说得那么轻松。他感到徐爷的那些话是说给他听的,脸上的那股子神气是强做出来的。他也许会跌一跤吧?他想。他不知道徐爷趴在地上喘气是个什么样子。他想着一路上要是没有徐爷,他该有多么寂寞。

徐爷在喘气,但徐爷没跌跤。

“徐爷,”刘杰三有些憋不住了,“你这身体,能走到伊犁么?”他提着马缰,像徐爷一样看着前边,马蹄在他的屁股底下轻快地敲打着。

“走着看么,”徐爷说,“也许就走到了。”

“我一直想不通,你们怎么不逃跑?”

徐爷笑了一下,笑得很不经意。

“刀放在脖子上也不躲,为什么要逃?”徐爷说。

“噢噢。”刘杰三点着头,“其实,逃走也许是一条活路。”

“你把死活看得太重了。”徐爷说。

“到了伊犁,你会是个什么样子?我想不出。”

“只要不死,就会活在那儿。”徐爷说:“你呢,到了伊犁,你怎么办?”

“我?我当然得原路返回。”刘杰三说。

“噢噢。”徐爷说,“那一定很乏味。”

徐爷突然大声咳嗽起来。他蹴了下去,捂着嘴。秀枝惊叫了一声。刘杰三勒住马,看着徐爷和秀枝,脸上掠过几丝笑。

“徐爷你吐血了!”秀枝又一声惊叫。

徐爷用袖子擦了擦嘴,在裤腿上抹抹手,站起来,正要说走,大庆拉着那匹负重的马站到他跟前了。大庆脊背上背着许多东西,是从马背上取下来的。他痛苦地看着他爹。

徐爷的脸立刻阴了下来。

“你,骑马吧。”大庆说,脸上的肌肉抽动着。他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走到了徐爷跟前。

“秀枝,你扶着我。”徐爷说。

“走吧。”徐爷说。徐爷的脸像流汗的黑铁。

秀枝没动。她看着大庆。

“徐爷,你就给他点面子吧。”刘杰三说。

徐爷朝前走了。秀枝歪过头,又看了大庆一眼。她实在有些可怜大庆。

大庆像一截木桩,看着越走越远的徐爷,眼睛陷成了两个深洞。

“怎么看你都是一块贱骨头。”刘杰三说。他提提马缰,也走了。

许多人从大庆身边走了过去。他们依然不看他一眼。大庆直直地站着,一动不动。

只剩大庆和那匹马了。马在他身边刨着蹄子,刨得他心烦。他突然抬起脚,朝马腿踢了一下。马抖抖腿,落下了蹄子。大庆又踢了一下。他踢出了肚子的晦气怨气和火气,便抬起腿,用力朝马肚子蹬过去。马一仰脖子。跑了。

“马跑了!”狗剩喊叫了一声,“刘管带你看那匹马跑了!”

刘杰三扭过头,看着那匹马。

“一匹马跑不了。”他说,“它还会跑回来的。”

果然,那匹马站住了。它仰头嘶叫了一声,弯过头又跑了回来,跑到了大庆跟前。他们看见大庆在马脖子上摸了一会儿,然后,把脊背上的东西又放在了马背上,捆绑着。

依然是辽阔的草原。流放的队伍稀稀拉拉的,拖着很长。他们已走了整整半年。

后来,他们看见了一只白色的鸟。又看见了一只。然后,他们看见一群鸟从什么地方飞起来,在天上盘旋了一阵,又落了下去。他们闻到了一股清凉的气息,然后就看见了那片湖水。他们的眼睛立刻明亮起来,粘在脸纹里的尘土纷纷跌落。他们迫不及待地朝它奔过去,跪在水边,用手掬着,喝着。有人没喝几口,就倒下去,呼呼睡了过去。

那是一片绿色的湖水。

他们把帐篷搭在了那里。

十四

秀枝的肚子挺了起来。那些天,刘杰三的目光很容易就落在秀枝挺起的肚子上。

“不知你看见没有,秀枝的肚子大了。”他给徐爷说。那是个傍晚,他和徐爷坐在帐篷外边的草地上聊闲天。他又一次想起了秀枝的肚子。

“噢么。”徐爷说。徐爷看着不远处的湖水。湖水上映着西天的云云彩。

“我不能不管这事。”刘杰三说。

“管么。”徐爷说。

“孩子是谁的?”刘杰三说。

徐爷瞟了刘杰三一眼。“你这话问得怪。”徐爷说。

刘杰三说我没感到怪,我想你知道。

“不知道。”徐爷说。

“这才怪呢。”刘杰三说。

那时候,秀枝正躲在帐篷里,抚摸着她高挺的肚子,一只鸟飞过来,落在帐篷的小窗口上,用两只新奇的眼睛东瞅西看,夕阳给它的尾巴上抹了一道惹眼的红色。就是那种白色的鸟。

秀枝给它笑了笑。鸟扑闪了几下翅膀,飞走了。她看着小窗口,想象着它飞翔的样子。

“喝口水。”麦穗妈端来一碗水,挨秀枝坐下来,“多喝水对孩子好。”

麦穗妈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照顾她。秀枝对麦穗妈满怀感激。麦穗死了以后,麦穗妈总发呆,除此以外,就是关心照顾秀枝。秀枝真有些渴了,她接过水碗喝了几口。

“有六个月了吧?”麦穗妈说。

秀枝点点头,给麦穗妈一个微笑。

“多半是个男娃。“麦穗妈说。

“会么?”秀枝说,“一想到他是个男娃,我就高兴得流泪。”

“男娃满腰缠,不显身子。你看你,六个月了。还不累赘。这是男娃的兆头。”

“嫂子,”秀枝有些动情了,“要没你在我跟前,我不知道多恓惶哩。”

“我知道。我怀麦穗的时候,也整日恓惶,总是想着有个人给我说点什么。”

麦穗妈说,“你要把他生下来,养活他。我不问他爹是谁,肯定是个好人。你要对得起他。”她摇摇头,顺下了眼,“我对不起麦穗他爹。”她说。

秀枝没再说话。她知道她安慰不了麦穗妈,她看着帐篷上的小窗户。窗户上好像还留着那只鸟的影子。

天黑后,狗剩叫走了她,说刘管带有话问。

刘杰三仰靠在被子上,翻着那本花名册。他听见秀枝进来了。

“你找我?”

刘杰三唔了一声,继续翻着。他没有直截了当地说秀枝的肚子。他想起了秀枝洗衣服的事。

“把那碗端过来。”他说。

帐篷根下放着一碗水。秀枝犹豫了一下,走过来,把水碗端到刘杰三跟前。

刘杰三接过水,没喝。他把它缓缓地泼在了地上。他看着秀枝的脸,说:

“我没别的意思。我想试试你的脾气。”

秀枝看见刘杰三朝她走过来,走到跟前了。他把目光从秀枝的脸上滑到了肚子那里,然后,又移在了秀枝的脸上,定定看着。

帐篷里安静得有些怕人。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刘杰三说。

秀枝低着头,没有吭声。

刘杰三不再问了,他把一只手放在了秀枝的肩膀上,秀枝没动。刘杰三的手顺着秀枝的脖子移上去,抚摸着她的头发。秀枝还是不动。刘杰三的手又移了下来,停在了秀枝的脖子底下,不动了。他不说话。他盯着她的脸。他好像要试试他跟前的这个女人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性。

秀枝依然不动。

刘杰三的手指头捏住了秀枝领口上的纽扣,解开了。这回,秀枝动了,她抬起头,和刘杰三的目光对视着。

刘杰三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他又开始解第二个纽扣,解得不紧不慢。他等待秀枝的反应。

秀枝推开了刘杰三的手。他并不气恼,反而有些高兴,等待秀枝进一步的反应。他万万没有想到,秀枝在推开他的手之后,没有走开。秀枝自己解她衣服上的纽扣了,解得比刘杰三还要冷静。

刘杰三的脸突然黑了。他一把抓住了秀枝的衣领,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

“你为什么不反抗?”他说。

秀枝的头又低了下去。

“鬼!”刘杰三叫了一声,抡开手,朝秀枝的脸抽过去。秀枝的头激烈地摆动了一下,血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

“你们是一群鬼!”刘杰三又喊了一声。

秀枝伸出一根指头,慢慢地擦着嘴角的血,顺着嘴唇抹过去,然后,转身朝帐篷外走去。刘杰三看着秀枝的背脊,像一只孤独的老狼。

第二天早上,他拦住了去湖边挑水的大庆。

“你甭去了,我找个人换换你。”他说。

大庆有些茫然,慢慢放下水担,有些不相信的地看着刘杰三。当他看着狗剩领着秀枝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便愣住了。

“把水担给她。”刘杰三说,“以后的水归她挑。”

秀枝挑起水桶,朝湖边走去。大庆看看越走越远的秀枝,又看看刘杰三,脸上的表情急剧地变化着。

“你,你不能这么做。”他说,“她有孩子!”

刘杰三觉得大庆有些可笑,“孩子?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大庆被噎住了,脸越憋越红。

“嗯?你说么。”刘杰三说。

“孩子,孩子,”大庆结巴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他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狗剩和几个清兵哄笑了起来。

“是我的!”大庆说。

刘杰三有了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心里流窜着一股邪火,脸上浮现出刻毒的笑。

“你和她睡过觉?”他说,“那我得看看你和她怎么睡。我把我的帐篷让给你,怎么样?”

无聊至极的清兵们巴不得有一件新鲜事开开心。

“好!让他们睡!”他们叫嚷起来,兴奋得像一群公鸡。

“让他们睡!”狗剩喊得最响。

刘杰三并不言语。狗剩和清兵们胆壮了,拉住大庆的胳膊。刘杰三的表情暧昧。狗剩他们的胆更壮了,把大庆抬起来,朝刘杰三的帐篷抬过去。大庆慌急了,蹬着腿,失声叫喊着:

“不!不!”

“把他的衣服扒了。”刘杰三说。

清兵们扒掉了大庆的衣服。扒得一丝不挂。

“扔进去。”刘杰三说。

清兵们把大庆扔进了帐篷。

“去,把那女人也弄进去。”刘杰三说。

几个清兵朝挑水的秀枝跑过去。他们已很亢奋了。他们把秀枝拖到帐篷门口,推了进去。

大庆立刻拉过刘杰三的被子,遮住了他的下身,滚圆的汗水从他的头上渗出来,往脖子里淌着。他张着口,朝秀枝喘着气,目光恍惚。

秀枝一脸平静的神色。她不看大庆。她看着帐篷壁。大庆的喘息声小了,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秀枝……”他呻吟一样叫了一声。

秀枝没动。帐篷里很安静。

大庆顺着秀枝的目光看过去。篷壁上挂着一把短刀。大庆的目光闪出一股奇异的光彩,身体里突然涌动起一股流血的意愿。他忘记了羞耻。他扑到了短刀跟前,抓住了它。

秀枝的嘴猛然张开了。

大庆抽出了那把刀,朝自己的肚子捅了进去。他哦了一声,然后被一阵冰凉的疼痛攫住了。他咬着牙,腰越弯越厉害,终于跪下去,身子还在弯着。他努力控制着,没让自己弯倒下去。他费力地扭过头来,寻找着秀枝。他看见秀枝的身影很虚,还在原来的地方站着。

“秀枝,我不是坏人。”他说,“我不是故意的。当时,我的腿软了。”他说,“你给我爹说说,以后,我的腿不会软了。”

他给秀枝笑了一下,然后像打嗝一样,挺了一下脖子,倒了下去。他一直抓着刀把。

那天晚上,徐爷一个人在湖边坐了很久。没人到他跟前去打扰他。

(后文精彩,下周三见......)

杨争光文学与影视艺术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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