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微瀾》中的四川方言

《死水微瀾》中的四川方言

文 • 林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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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劼人先生是20世紀最具代表性的四川小說大家,其創作於1935年的小說《死水微瀾》大量運用了非常生動形象的四川方言,含有豐富的韻味及極濃的地方色彩。隨著時代的推移,小說中的許多方言詞語,現在即使是四川本地人,也未必能夠十分明瞭其中的含義。

過山號

一種黃銅製成的長號。

(蔡大嫂)她撲到內貨間的門口,蔡興順忙走過來挽住她道:“沒害他!……過山號已吹著來了!……”

這裡的過山號不是四川民間所見的用竹管做成樂器,而是一種金屬長號。李劼人《大波》(重寫本)第四部第二章一對過山號有較為詳細的描述:

“如果要恭維同志軍有強過巡防軍和陸軍的地方,那只是他們每個小隊前頭所吹的兩支或者四支過山號。金光燦爛的黃銅打造的號筒,拉伸起來足有三尺長。喇叭口比饒鈸小不了好多。在執手地方,纏一段鮮豔奪目的紅綢;有的還鬆鬆挽一個繡球,更為生色。號手都是挺胸凹肚的精壯小夥子。開始吹號時候,喇叭口朝下吹出幾聲沉著的嗚!——嗚!然後號筒漸漸舉平,號音變得雄渾起來,吹的是嗚——嘟!及至喇叭口斜向天空,號手把全部肺氣使出來,兩邊腮巴脹得像豬尿泡。這時節,號音既嘹亮,又威武,接連七八聲悠揚的嗚——嘟嘟!嗚——嘟嘟!真個是高則響遏行雲,低則聲震屋瓦。”

關於過山號的長度在第二部第二章六是這樣描寫的:“而且每隊前頭都有幾支五尺來長的黃銅過山號,一路上前頭也在嗚嘟嘟,後頭也在嗚嘟嘟,一兩裡外都能應過去,光聽聲音就使人心雄氣壯。”第二部第二章三還寫到:“真是喲,沒有想到,即使找不到洋鼓洋號,也該學張捷先他們搞幾支過山號來吹幾聲嗚嘟嘟才是。”由此可知過山號不是西洋樂器,而是一種用黃銅製成的長三尺至五尺,大喇叭口,可伸拉,發出嗚——嘟聲響的長號。

烘籠

一種可手提的籃狀取暖用具。

劉三金雙腳盤坐在床邊上,一個邛州竹烘籠放在懷中,手上抱著白銅水菸袋。

《死水微瀾》中的四川方言

他進了院子,看見女兒正縮著一雙手,烤著烘籠,怯生生的坐在房門外一張竹片矮凳上,金娃子各自坐在土地上,拿著新近才得來的一件玩物在耍。(第六部分一)

《死水微瀾》中的四川方言

《死水微瀾》中的四川方言

烘籠在古代稱火籠。四川的烘籠是以竹製成籃,籃中放陶缽燒炭,放在身邊取暖。普通的烘籠的籃身是以竹篾編成,高底,無蓋。如第二例中蔡大嫂坐在竹片矮凳上烤的烘籠即是。較講究的烘籠是以楠竹片製成,矮圓桶型,體積比一般的烘籠小,平底,有蓋,蓋上覆有銅絲編成的網,多燒由青棡木細枝專門燒製的木炭。如第一例中劉三金放在懷中烤的邛州竹烘籠即是。《四川方言詞典》《成都方言詞典》《四川方言詞語考釋》等均只介紹了普通的烘籠的的形制。

伙房

也作“火房”。舊指家庭或學校等單位僱用的廚工。

——我們家的老規矩:平常吃飯的菜,是伙房老楊做;爹爹要格外吃點好的,或是有客來,便該大姐去幫做;凡是祭祖宗的供飯,便該媽媽帶著大姐做,大半是大姐動刀,媽媽下鍋。

《成都通覽·成都之執業人及種類·火房》:“居家之傭工謂之火房,每月工錢數百文,凡煮飯、挑水、洗水均其事也。”

又《成都通覽·成都人之稱謂·雜記》:“呼灶房做菜之僱工曰火房。”巴金《秋》尾聲:“我們用的人也不少:一個燒飯的火房,叫做老楊,這是新僱的。”李劼人《大波》(重寫本):“不料第二天,就是六月初一這天,絕早,給大家做飯的伙房老安到側院井裡去取水,竹竿挽著水桶放下去時,怎嗎,桶底碰著的不是水,卻是一件東西。”《漢語大詞典》“伙房”條無此義,“火房”條釋為“指炊事員。”似過於以現代的概念來解釋過去的事物,亦不準確。

緊身

形制緊窄的上衣。

不過城裡有錢人到底要怕冷些,如象郝公館裡,上上下下的人除了棉套褲棉緊身,早已穿起之外,上人們還要穿羊皮襖、狐皮袍、猞猁猻臥龍袋,未曾起床,已將銅火盆燒好,只是也有點與別處不同地方,就是隻管燒火向暖,而窗戶卻是要打開的,那怕就是北向屋子,也一樣。

《漢語大詞典》“緊身”條義項2釋為:

“指瘦而緊的貼身上衣。”並引上例;《成都方言詞典》“緊身兒”條釋為:“貼身穿的小薄棉襖”,似均不夠準確。據清文康《兒女英雄傳》第四回:“只見一個人站在當地,太陽(穴)上貼著兩塊青緞子膏藥,打著一撒手兒大松的辮子,身上穿著件月白綿綢小夾襖兒,上頭罩著件藍布琵琶襟的單緊身兒,緊身兒外面繫著條河南褡包。”清如蓮居士《薛剛反唐》第三十四回:“(屈浮魯)來到擂臺之上,卸去大紅袍,內穿一件白綾緊身。”清李寶嘉《官場現形記》第二十回:“有些該錢的老爺,外面雖穿棉袍褂,裡面都穿絲棉小棉襖,狐皮緊身,所以尚不覺冷,不過面子上太單薄些罷了。”巴金《家》:“(覺慧)便把棉袍脫下來,掛在旁邊一株樹上,身上露出深綠色的棉緊身。”

李劼人《暴風雨前》(1936年本)第四部分三:“郝又三把香芸特為他編織的一件黃色絨線緊身,穿在白洋布小汗衣上,覺得輕暖異常。”

李劼人《大波》(重寫本)第二部第八章一:“黃瀾生只穿了件蝦青緞夾緊身,下面是紮腳的雪青寧綢套褲。”可知緊身既可貼身內穿亦可外穿。有白綾、藍布等單緊身,也有狐皮及棉的厚緊身更有,蝦青緞夾緊身及黃色絨線緊身,因而在稱“緊身”時,多在前面加稱其材質。

麻腳瘟

霍亂的俗稱。

姑太太便已大笑起來,把紙牌向桌上一撲道:“才笑人哩!我默到天氣太熱,麻腳瘟又發了哩!又是北京城的事!聽厭了,聽厭了,也值得這樣張張巴巴的!大嫂,劉姨太太,還是來打我們的牌!”

據四川史志、醫著及其他有關資料記載,自公元280年至1907年的1628年間,四川省共有年代明確的疫情記錄381縣次。其間同治六年、七年(1867年、1868年)的疫情波及面尤大。當時四川有27個府司,同治六年疫情涉及8個府,60個縣區有疫情記錄;同治七年,成都府再次全面爆發流行,重慶、敘州兩府也出現疫情,涉及20個縣區。這兩次瘟疫,民間多稱為“麻腳瘟”。

抿子

即抿刷,梳頭用的粘取油或水來抹頭髮的小刷。

(蔡大嫂)手是未曾停的,剛把烏雲似的長長的頭髮用挑頭針從腦頂挑開,分梳向後,又用粉紅洋頭繩紮了纂心,水綠頭繩紮了扎腰線,挽了一個時興的牡丹大纂,正用抿子蘸起刨花水,才待修整光淨時,忽然一陣很急遽的腳步聲響,只見羅歪嘴臉無人色的奔了進來,從後面抓住她的兩個肩頭,嘶聲說道:“我的心肝!外面水漲了!……”

《死水微瀾》中的四川方言

抿子在舊時是梳頭的常用之物,而隨著時代的推移,現在已完全消失。李劼人《大波》(重寫本)第二部第八章四:“平日擀盤子,剃頭髮,都是把剃頭匠叫到公館裡來,除了剃刀和蘸水抿子外,一切用具都是自家的,所以不覺得髒。”《四川方言詞語考釋》“抿子”條,在釋為常見的“瓦工用以抹灰泥的器具”後,又引《金瓶梅詞話》第二十回:“金蓮在旁拿把抿子,與李瓶兒抿頭。”接著解釋為:“此指婦女梳妝用具,使用時似不消耗其他材料。”此解釋似不太準確。

木瓜、鐵腳海棠、杜鵑

均為貼梗海棠的別名。

花臺兩畔,兩株紫荊,很大;還有一株木瓜,他們又喚之為鐵腳海棠,喚之為杜鵑。

貼梗海棠為薔薇科,木瓜屬,落葉灌木。花色多樣,有猩紅、硃紅、桔紅、粉紅及白色等顏色,果球形,桔黃色或黃綠色,味芳香,是四川常見的觀花、觀果花木。“木瓜”又稱“川木瓜”,以別於安徽宣城的“宣木瓜”。因它的枝幹黝黑,彎曲如鐵絲,故又稱“鐵腳海棠”。稱海棠為“杜鵑”,是因為在唐代已有不少詠蜀中海棠的詩,已將蜀中的海棠花與杜鵑鳥聯繫到了一起,如薛能《初發嘉州寓題》:

“唯聞杜鵑夜,不見海棠時。”大約因為有杜鵑啼血的傳說,而貼梗海棠花色又多紅色,因而後人遂將貼梗海棠花稱之為“杜鵑”了。

《死水微瀾》中的四川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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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架

又作“領架子”“領掛”、坎肩。

(顧天成) 他當然要還手,當然捱了一頓躉打,當然又被人做好做歹的拉勸出來。領架扯成了兩片。棉袍扯了個稀爛,逃到場口,已是入夜好久了。

“坎肩”是不帶袖子的上衣(多指夾的、棉的、毛線織的),南方多稱背心。清西周生《醒世姻緣傳》第十四回:“只見珍哥猱著頭,上穿一件油綠綾機小夾襖,一件醬色潞綢小綿坎肩。”《紅樓夢》第二十四回:“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臉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領子。”李劼人《大波》(重寫本)第一部第一章三:“二十年前麼,衣服是不作興帶高領的,像我們做官的人,即使便衣,也必在袍子上另外披一件領架,帶一條品藍緞子做的硬圓領子。不然,就不成為體統。”

臥龍袋,又作“阿儂袋”“阿孃袋”。

窄袖對襟馬褂。

不過城裡有錢人到底要怕冷些,如象郝公館裡,上上下下的人除了棉套褲棉緊身,早已穿起之外,上人們還要穿羊皮襖、狐皮袍、猞猁猻臥龍袋,未曾起床,已將銅火盆燒好,只是也有點與別處不同地方,就是隻管燒火向暖,而窗戶卻是要打開的,那怕就是北向屋子,也一樣。

“臥龍袋”本為滿語“馬褂”的音譯。後專指窄袖對襟馬褂。李劼人《暴風雨前》(1936年本)第一部分十一:“紅青寧綢對襟小袖馬褂,——以前叫做臥龍袋,或阿孃袋的。”但《大波》(重寫本)“阿儂袋”作者注則釋為:“阿儂袋一寫作‘臥龍袋’,一寫作‘阿孃袋’,來源如何,各說不同。這種衣著辛亥革命以後,業已名實並亡了。它是男子服用的一種衣著,穿在長袍上面,類似馬褂,而又大襟、小袖口,底襟有袋,可以盛物,不但比馬褂方便,並且不擇材料和顏色。僅止不能用來代替馬褂在正式場所穿它而已。自從小袖對襟帶高領的馬褂(後來一稱短褂)興起,阿儂袋固然無形廢除,即對襟大袖無高領的馬褂和大襟大袖可以帶高領的馬褂,也逐漸地沒人穿了。”

《四川方言詞典》《四川方言詞語考釋》均用《大波》(重寫本)說法。

丘八

稱清朝綠營軍的士兵(含貶義)。

提刀在手,正待以性命相搏的人,也會怕總爺。怕總爺吆喝著喊丘八捉住,按在地下打光屁股。據說,袍哥刀客身上,縱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戳上幾十個鮮紅窟窿,倒不算甚麼,惟有被王法打了,不但辱沒祖宗,就死了,也沒臉變鬼。

當時成都方言稱“丘八”,是專指“清朝綠營軍的士兵”。《成都通覽·成都之呼物混名》:“丘八(營兵也)。”李劼人《大波》(重寫本)第二部第二章四:“高等學堂的閻一士著一夥丘八兒繩捆索綁像逮朝廷皇犯樣逮走了!”“丘八”在民國以後才泛指“士兵”。巴金《家》八:“我們給丘八打了!就在萬春茶園裡頭。”

秀氣

同“秀裡秀氣”,形容說話的聲音很輕柔。

(蔡大嫂)她不但模樣不討厭,人又活動,性情也好。說起話來,那聲音又清亮又秀氣,尤其在笑的時節,響得真好聽。

《漢語大詞典》“秀氣”條第6義項作:“形容女子的音色清秀、尖細。參見‘秀裡秀氣’。”無例證,似不準確。李劼人《大波》(1938年本)上卷第二部分九:“繼續上臺的是一個聲音很秀氣的鬍子先生,約摸有四十歲上下。他認得這是鐵道學堂監督王銘新先生。王文炳告訴過他,也是一位極熱心,極會哭的好人。但今天卻沒有哭。也因聲氣太秀氣了,連蚊子都不如,但也博得了不少的掌聲。”中卷第一部分二:“她批評她二姐說話聲音太大,其實么小姐的聲音也並不怎麼秀氣。她一席之談未已,而床上的婉姑竟自著她吵醒了。”從上例可知“秀氣”在 “形容說話的聲音很輕柔”時,是男女均可的,而且主要不是指音色,而是指音量。

學堂

私塾的舊稱。

天色甫明,隔牆靈官廟剛打了曉鍾,這不是正好早眠的時節?偏偏非趕快起來不可,不然的話,一家人便要向你做戲了;等不及洗臉,又非開著小跑趕到學堂——當年叫作學堂,現在叫作私塾。——去搶頭學不可,不然的話,心裡不舒服,也得不到老師的誇獎。

“私塾”是中國舊時家庭、宗族或教師自己設立的教學機構,是私學的一種。“學堂”最早是指官學的房屋。在明清時又用來指私學。如明馮夢龍《警世通言》第十四卷:“吳秀才悶悶不已,又沒甚麼盤纏,也自羞歸故里,且只得胡亂在今時州橋下開一個小小學堂度日,等待後三年,春榜動,選場開,再去求取功名。”“學堂”指新式學校是從鴉片戰爭後外國教會在中國開辦的學校開始的。再後,洋務運動時,“學堂”才成為新式學校的正式稱呼。李劼人《暴風雨前》(1936年本)第一部分十一:“恰好胡翰林承命,廢尊經書院,改辦全省有一無二的高等學堂,先辦優級理科師範一班…”1912年1月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規定各種“學堂”一律改稱“學校”,“學堂”這才成為“學校的舊稱”。而在實際生活中則是“學校”與“學堂”混用。

(選自《中華文化論壇》2013年第 6 期,請作者與本公號聯繫)(引文版本為1984年5月上海文藝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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