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得到与影同等的光|高桥睦郎诗选

高桥摆脱了所有的少年成为青年这一成长规律。如同盐田上雪白的盐熠熠生辉,大海的产物终于析出结晶体,化为徒有表面的存在。在这样的世界里,海底——女阴的海底,被无数青年误解为思想和深渊——

而他却没有沉入海底的必要

——三岛由纪夫

我想得到与影同等的光|高桥睦郎诗选

|| 高桥睦郎 ||

Takahashi Mutsuo,日本当代著名诗人、作家和批评家。1937年生于福冈县北九州市,毕业于福冈教育大学文学部。从少年时代开始同时创作短歌、俳句和现代诗。21岁出版的处女诗集《米诺托,我的公牛》后,相继出版有诗集和诗选集36部,短歌俳句集10部,长篇小说3部,舞台剧本4部,随笔和评论集30部等。其中除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各种文字外,分别在美国、英国和爱尔兰等国家出版有数部外语版诗选集。2000年,因涉猎多种创作领域和在文艺创作上做出的突出贡献,被授予紫绶褒章勋章。

// 高桥睦郎诗选//

田原、刘沐旸译

| 蔷薇树 |

我那勇猛的恋人啊,你是蔷薇

你是略显苍白、涨满情欲的蔷薇

我在你面前跪下

我颤抖的双臂拥抱,你的双腿是蔷薇

我紧闭的眼睑周围

有充满气味的草丛

带露的蔷薇婴儿,在曙色中熟睡

宛若古希腊的请愿者,紧紧依偎在我的上面

在陶醉般张开的手指上,在扬起的下巴上,不知不觉间

你变成了一株倔强的蔷薇

那叶子吞噬着日轮

我想得到与影同等的光|高桥睦郎诗选

| 死去的少年 |

我是不懂得爱的少年

从恐怖的幼年时代的尽头

突然掉进幽暗的深井

黑暗的水之手扼住我纤弱的喉咙

无数冰凉的锥子闯进来

戳死我像鱼一样濡湿的心脏

我在所有的内脏中花朵般鼓胀

平行地越过地下水的表面

不久,从我大腿间稚嫩的角上

长出无依无靠的芽

用细弱的手爬过沉重的土地

总有一天,一棵像苍白面孔的树

会在疼痛的光下摇动

在我心中

我想得到与影同等的光

我想得到与影同等的光|高桥睦郎诗选

| 找井 |

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井

它在泥炭的连绵山丘上旅行

是散发出受教的枯草气味的智慧的语言

被引导的井是山丘脚下的坑洼

取下竖起的井盖

就能看见颤抖的泥炭色浅水

我想起远方自家后院那口被遗忘的老井

盖着盖子仍有油花漂浮

回去后我必须去掏净那口井

不如说在掏井之前先找到

我自己心里的那口井

我想起比覆盖了自家井盖的落叶

更严重的内心怠惰的堆积

沉积在瓮中的泥炭之井澄清的水

宛若从阴云密布的天空的裂缝窥见的天空

极度清澄,令舌头和喉咙欣喜

我想得到与影同等的光|高桥睦郎诗选

| 恐惧的人 |

想到我们生存的这个宇宙迟早毁灭令人恐惧

宇宙既然有结束,就应该有过开始

在开始之前,宇宙应不会存在

这样想更令人恐惧

想到我们活在从未存在、不久也将不存在的宇宙里令人恐惧

这个宇宙毫无意义,在无意义的宇宙里

我们的生存也毫无意义

这样想令人恐惧

只有感受恐惧才是我们存在的实体

这样想令人恐惧

恐惧的终结与恐惧没曾有过开始一样

这样想越发恐惧

我祈愿:让恐惧继续生长、继续增殖

直到满布无意义的宇宙,请不要停止

关于橄榄树

关于橄榄树

我们知道的不多

那数以千计的叶片在正午的光中

微微摇动着沙沙作响

它的根所抵达的地底下的黑暗

我们并不知晓

从根部长出的无数须根搂抱着

几十代、几百代死者的堆积

他们相互重叠、相互融合变为一体

他们的记忆、悲伤和欢喜

我们并不知晓

还有渗出的纯粹物质

被须根吸收,通过树干之路

作为光倾注而出的秘密

我们并不知晓

但是,走到树旁坐下歇息

或阅读、约会和交谈

有时还写生

接受迟早到访的死亡

追加进地底下死者们的堆积之列

被须根吸上来,随着叶片的摇动

转身为倾注而出的光

仅此而已

我想得到与影同等的光|高桥睦郎诗选

| 扮演神圣娼妇的我 |

左手拿着带把儿的小镜子映出过午之貌

我精心地拔掉一根又一根胡须

剃眉、画上眉黛、涂红噘起的嘴唇

撕破喷粉的蓝色假发

额头上戴上金环

为了遮挡喉结,戴上较大的金项链

戴上手镯和脚链,穿上山羊皮的凉鞋

从头上罩着散发着汗味的米黄色肥大女袍

剔牙、吐唾沫、嚼过香草

在腋下和肚脐周围涂上淫猥的香膏

走向镜子之外,走向变形的神殿回廊

年轻的神和羁旅者走过

玻璃色的鸟栖落在玻璃色的树上歌唱

“你是男人,你是男人,而且上了年纪。”

“在被神和神圣的旅人抛弃的往返路上

人难道不都是悲惨的娼妇吗?”

在玻璃色的黄昏中,我放声恸哭

| 交换 |

在朝向北方大海途中的泥炭原野上

我们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车停下

目的地消失,毅然舍弃的火车站

曾经徒手捕获的大鱼

包括装满鲱鱼的箱子,箱摞上箱装进货车

运往繁华的南方城镇

之后,鱼群改变目的地的岸边

卡车道开通了别的地方

货车被瓦解,轨道任其生锈

在不见人影长满苜蓿的原野

只剩下车站和一个走廊

我下车,在此看到的是

一个建筑物之外还有一种命运

那不是第三人称

说不定是第一人称的我

站在那里看的不是我

说不定是什么征兆

坐在疾驶的汽车上闭上眼的确定是我吗?

留在车后目送我的一定是车站吗?

我变成车站,留在了泥炭的原野

车站变成我,回到我的故乡

我想得到与影同等的光|高桥睦郎诗选

| 木桌 |

在像水一样不停流淌的十月清晨

收到了从模糊过去寄来的木桌

据说是在两百多年前的英国打造的

结实的桌子,六人围着正好

我人生的折返点过后,虽然单身生活

但剩下的人生却像漫长的午后时间

想在这个木桌上切面包

或推敲诗的草稿

有时与年轻的客人一起喝薄荷茶

互相交谈关于地球的消亡

地球消亡时,这张桌子和椅子一起

也许会消失在宇宙的何处

在这里读过的新书、旧信

以及年轻的笑声也会坠落何处吧

离开肉体很久的我的记忆

亦不会消失地飘荡不定吧

木桌上托着的胳膊肘和双腕

不得要领地玩弄心思

不知何时来到,在深深的黄昏中

我想得到与影同等的光|高桥睦郎诗选

| 友爱餐 |

我吃你

咬掉一块吸入的舌头

吃你的嘴唇,吃你的脸蛋

吃你的双眼和耳垂

细心、细心地

一点点吃你双手的十根手指

和脚趾

咬破你的胸脯、扒开吃

尤其恐惧地取出你的内脏和心脏

全神贯注地吃

喜爱的性器和睾丸全部含在嘴里

大声地边哭边吃

因为我无比地爱你

因为我想全部的拥有你

吃、吃,一点也不剩地吃光

变成干净白骨的你

与其在你的不在之前

莫如说我好歹有所领会

我现在是一模一样的你

一点不剩拥有你的打算

不知何时被拥有

我的存在,不是除你之外的谁

而是我已经在哪儿都不存在了

| 杉树 |

祖母说:“你出生那天

在山上栽了棵杉树,今天送给你

盖一栋你居住的小屋

或者卖掉换成钱

我的乳房变成干瘪皱褶的皮袋子

已经不能让你吸出乳汁。“

哦,杉树与我同岁

我想挥动板斧,砍倒抵抗的它

锯成板,做一口散发着木香的棺椁

还想把活着的祖母硬装进去,再用钉子钉上盖子

推进阴天无声的大海

那是比大地上了年纪的祖母和比天空年轻的杉树

永远的婚姻

也是我对一生不幸的祖母的饯别

只有杉树、祖母和我知晓的犯罪

才是我的小屋,我居住在小屋

仿佛阴郁、怯懦的蜗牛一样

至死都想带着这个小屋步行

我想得到与影同等的光|高桥睦郎诗选

| 旅行的血 |

我们的来由古老

古老得看不到源头

我们紧紧相抱

悄声地,在时光的皮肤下

接连不断地流自幽暗的河床

我们时时刻刻都在旅途中

在旅途凉爽的树阴下

由于你被怀抱的猴崽恶作剧地咬伤

我们暗自流进你的肉体

在你的每一根血脉里汹涌

让你的每一个细胞发热

冲破你每一个脏器的皮肤

洪水一样漫溢而出的我们

溃决并流进你这个客栈

或者把你的声音和气息

刻印在每一个人的记忆里

我们将继续沉默的旅行

没有欢悦也没有悲戚

勉强地说

只有无休无止的爱

| 风景 |

光倾泻而下

水满溢不止

物皆呼吸细碎的影子

如此安详,如此美丽的

风景似曾相识

满怀幸福,再次望去的时候

那里却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当然也没有我自己的影子

不在场的我,却能深深感受到那里的风景

所以才会美丽

所以才会安详

不在场的我,深深地点点头

一边点头,一边流泪

那是对超越人类超越生命的世界的

毫不动摇的信赖和祝福的泪

我不在任何一处

世界却因我的不在而完美

-田原×高桥睦郎 -

- 母亲的坟墓是我的记忆 -

节选

我想得到与影同等的光|高桥睦郎诗选

高桥睦郎在香港国际诗歌之夜朗诵诗歌

:1959年,您在21岁出版的处女诗集《米诺托,我的公牛》的后记里记述到该书收录了您14岁以后创作的作品。能具体谈一谈您是从何时、且是在怎样一种状况下开始诗歌写作的吗?您最初的写作是读了别人的作品受到了启发,还是自发性的亦或本能性的开始写作呢?

高桥:我的第一首诗大概是在上小学二年级的冬天老师布置的作业。从这层意义上讲是老师强迫的结果,也可以说是年幼时被寄养在姑姑家,长期积累的独孤感得到机会喷发所致。上了小学四年级以后,每天上午的两小时自习时间写下了大量的类似于童话的东西。写诗成为一种习惯是中学一年级冬天之后的事。总之,在贫寒和孤独中,语言应该是能轻而易举供我玩耍的唯一工具吧

:我第一次读到诗人谷川俊太郎为您的第二本诗集《蔷薇树、假恋人》写的序文时深受感动。那的确是一篇有质感的漂亮序文。这篇序文让我再次确信谷川俊太郎不仅是一流诗人,而且是一流批评家。稍后,在我又读到1965年40岁的三岛由纪夫为您的第三本诗集《睡眠、冒犯和落下》写的序文时,真的很羡慕您。三岛和谷川都是日本现代文学的巨擘,人和作品也将永远会被时间和历史记忆。谷川俊太郎为您写序时也不过30出头,当时,您和他是什么样的一种交往?这本诗集的序为什么不是别的诗人写,而是谷川俊太郎?

高桥:可能是在北九州上高中时,读的谷川俊太郎的诗集《二十亿光年的孤独》给我留下的印象太强烈的缘故吧。另外,还有一个原因,高二那年夏天,我把用铅笔写满了诗歌的笔记本冒昧地寄给了大名鼎鼎的诗人三好达治,没想到很快收到他恳切鼓励的回信,也许这也是对与三好的序文一起横空出世的诗集《二十亿光年的孤独》的作者产生亲近感的理由吧。大学毕业因肺结核病疗养推迟了两年,之后在东京的一家广告公司就职,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正值准备出版诗集的时候,去当时号称前卫艺术根据地的草月会馆电影院看电影时,在观众席里发现了诗人谷川俊太郎,就鼓足勇气上前做了自我介绍。我恳请谷川能否看看我的诗稿,谷川让我把诗稿寄给他,并答应写序,这就是诗集《蔷薇树、假恋人》里谷川序文的由来。


这本诗集出版后寄给了一些人,其中接到三岛由纪夫的电话。他请我在银座的高级中华料理店吃饭时说:“谷川俊太郎的序文是不错,不过如果是我的话,我会用别的写法写”。正巧,当时我正好随身带着第三本诗集《睡眠、冒犯和落下》的书稿,我从挎包里掏出书稿说:“如果您能拨冗赐序,将十分荣幸”。接过书稿的三岛随口道:“因为是我主动想给你的书写序,你可不能送我点心啊”。十天后收到了三岛的序。接下来的诗集序是由涩泽龙彦写的。现在仔细想一想,自己有着多么幸运的开始啊。尽管后来也有人把我嘲讽为(谷川+三岛+涩泽)÷3=高桥。

我想得到与影同等的光|高桥睦郎诗选

高桥睦郎出版的研究三岛由纪夫的专著

:在与您的个人交谈中得知您的父亲在您出生不久就去逝了。那么,父亲不在的少年时代您是怎样度过的呢?我总认为少年时代对于每一位诗人的成长都是十分重要的。某种意义上,少年时代决定着诗人以后的写作方向和作品质感。

高桥:我出生后的第一百零五天父亲过世,第一百零六天大姐夭折。我二姐被没生育孩子的姑姑抱走。母亲把我交给爷爷奶奶去了远方的城市打工。因为爷爷奶奶工作到很大年龄,就用母亲每月寄回来的生活费的一部分把我托付给姑姑和别人家。在幼年绝望的孤独中,我学会了幻想和用语言玩耍。虽说每天过着地狱般的生活,但大自然带给我的美丽记忆是无法忘记的。上小学前,母亲从中国天津打工回国,之后一直到我长大成人都是与母亲相依为命。但由于长久以来没和母亲在一起生活,所以我与母亲之间存在着一种距离感。

可正是这种距离感导致的孤独,引领我走进了诗歌

:在战前战后百余年的日本现代诗人中,请列举五位您认为最好的诗人,其中至少一位是健在的。

高桥:蒲原有明、萩原朔太郎、吉冈实、田村隆一、谷川俊太郎。

我想得到与影同等的光|高桥睦郎诗选

与参加香港国际诗歌之夜的其他诗人在一起

:在与您以往的闲谈中,您曾谈到受博尔赫斯的影响很大。其实,博尔赫斯最推崇的是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简洁朴实、寓意深远的诗歌文本。总之,综观您的整体作品,确实跟博学的博尔赫斯的跨文本写作有不少相似之处。能具体谈谈您最喜欢博尔赫斯的什么地方吗?除博尔赫斯之外,影响过您写作的外国诗人、哲学家、批评家和艺术家还有哪些?

高桥:我对博尔赫斯的理解是:世界和自己都是一种虚妄,也正因为是虚妄,自己和世界才得以存在。我觉得这正是博尔赫斯诗歌的出发点,这一点对我有强烈的吸引力。除此之外,我还喜欢里尔克、特拉克尔、荷尔德林、马拉美、巴雷里、洛尔迦、马查多、乌拿木诺、狄金森、庞德、叶芝、爱伦·坡、莎士比亚。同时我还喜欢古希腊的诗人和哲学家、中国古代诗人和思想家,以及日本古代的大伴家持、紫式部、清少纳言、世阿弥、松尾芭蕉。

:在最能留下重要作品的中年时期,您为什么没有写下太多的作品?如果从那时完全远离诗歌,您现在还会活在这个世界上吗?即使活在这个世界,请想象一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一种生存状态?

高桥:27岁到42岁的15年间是我创作的最大萧条期,即使这样我仍没放弃诗歌。这是因为,即使放弃了诗歌,我也很难对别的事情产生兴趣。而且我不想输给与我同时起步的诗人。就是因为这两个形而下的理由,放弃诗歌这种事,连想象一下都是可怕的,所以根本不可能想象。但在这15年间,我阅读了大量的古今中外的古典名著,在国内外的旅行中,观摩了许多境内境外的舞台艺术。这为我后来的复活积累了很多有益的东西。不过,当时我还是拼命地写了。

:如果重新诞生,您会选择什么样的性取向?还会和现在一样选择同性吗?

高桥:性爱面向异性、同性、异生物、无生物、观念。

甚至可以面向虚无现在的性爱对象只不过是一种偶然,什么都有可能成为我的性爱对象。即使重活一次,情况应该也是一样的。

:在与您的闲聊中,我非常震惊的是您的母亲过世后,作为丧主您没有出席她的殡仪。请谈一谈您当时的心情和出于什么原因。之后,仍是通过闲谈我了解到您从年轻时代开始,几十年如一日往家里寄钱,贴补母亲的生活。尤其读到是您刚出版的诗集《直到永远》写给母亲的那首诗《奇妙的一天》里的最后一句:“我至爱的、唯一的母亲”这平易的诗句时,非常感动。终于觉得您原来也是一位大孝子。尽管如此,还是无法忘记当初听您说“连母亲的墓在哪儿都不知道”时所受到的震撼和冲击。读完这首《奇妙的一天》后,我突发奇想,地球也许就是您母亲的坟墓。

高桥:没有出席殡仪是因为我知道母亲信奉的宗教不会接纳我这个非信徒,所以没去出席那个宗教式的葬礼。我当时觉得既然是母亲自己选择的宗教,把母亲托付给那个宗教应该是最合适不过的事。


后来,在缴纳了永久佛事费不久,收到通知说“以后可再也见不到你母亲的骨灰了”。母亲的墓是我的记忆。怀念者的记忆就是死者的墓地。看得见的墓地不过是形象化了的外形而已

我想得到与影同等的光|高桥睦郎诗选

谷川俊太郎与三岛由纪夫

:诗人谷川俊太郎半个多世纪以来,深受一代又一代不同年龄层读者们的热爱。我曾在文章里称他是亚洲的“普列维尔”。其中原因之一我想就是他简约的诗句中“轻中有重”,“重中有轻”。当然也跟他

诗歌文本的多样化有关,童诗、供专业诗人和普通读者阅读的作品他都有。谷川俊太郎的诗使我终于明白:诗歌的魅力来自感性!当下不少的现代诗作品,不是重轻避重,就是避轻就重。这里的动词“避”乍听起来带有一定主观意识性,其实不然,“避”大多是不自觉的,它跟诗人的气质、天份和语言感觉息息相关。只有“轻”当然经不住回味,只有“重”读者又不知所云,会弃之远去。轻和重在现代诗里的平衡问题跟一个诗人的能力有关,某种意义上它带有与生俱来的成分,不是谁都能轻易掌握的

古代的李白、松尾芭蕉,现代的普列维尔、谷川俊太郎。他们的诗看似简单,实则深奥。因此,不管岁月过去多么久远,他们都会比一般诗人拥有绝对的读者。一个诗人的伟大与否,很大的程度上我觉得在于他的诗是否能长久地影响一般读者,而不是狭隘的诗人小圈子。我曾在闲聊中半开玩笑说过,您的诗中缺乏“轻”。“轻”不是浅薄,它是有效地传播诗歌的声音和获得更多读者共鸣的一条途径

。现代诗中的“轻”您是怎么理解的呢?

高桥为人为诗我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沉重。正因如此,我常常憧憬轻快的感觉,那种最终融化在广阔虚无里的轻快。说起轻快,这也是松尾芭蕉最终到达的诗歌理念。芭蕉本质上是一位性格沉重的人,正因为如此,我想他才彻底的去追求轻快。尽管我无意拿自己的沉重跟芭蕉相比较,但最终提倡轻快,又死在这种追求上的芭蕉,对于我是作为一个诗人活着的理想。


关于有多少读者的问题,把诗歌的表现追求到极限的马拉美说过这样的至理名言:“与其说一百个读者只读一回,不如说被一个读者反复读上一百回”。我同意这种说法。可是,即使马拉美这么说,但如果被一百个读者读上一百回,比被一个读者读上一百回我想会让诗人感到更欣慰。

:您的诗歌好像随着您年龄的增长在成长。一般而言,诗人的创造力到了一定年龄都会衰退,您虽过古稀之年,每年仍有不同的作品出版,请问,随着年龄的增长,您是怎样保持创造力的?

高桥:每一天的到来都让我感到不安,可能就是这种不安使我和世界保持着新鲜的关系。每天遇到的人、物、思想、语言等全都因不安而新鲜。所以,我没工夫使自己更成熟

:跟您一起参加过不少次诗歌活动,也一起去过几次国外旅行。不管怎样,我对您旺盛的食欲非常好奇。现在想一想,这也可能跟您旺盛的创造力成正比吧。因此,我在想象您跟我完全不同性兴趣的私生活是不是一定也很激烈和旺盛呢?请允许我触及到了您的隐私。

高桥:人的性欲与其说是肉体莫如说更多是来自心情。如果说肉体,我也许是弱的一类。如果说强烈应该是心情方面更强烈。不管怎么说,性都是深深的黑暗,能够酝酿万物的黑暗。我预感,对性的探求将会成为我今后的一个重要工作。

:您理解的诗歌的本质和诗人的本质是什么?

高桥诗歌存在于遥不可知的地方,是无法预先知道时的突然访客。如果问诗人必须做的是什么,那就要不断地锤炼自己,以便能随时做好迎接它突然来访的准备。贪得无厌地到处搜寻诗歌的材料,我认为对诗人来说是可耻的。

:您认为诗和性是一种什么关系?

高桥:人是通过性行为诞生的,正因为人的一生无法脱离性意识,诗往往会透过性来表现。也正因如此,我觉得有时忘掉性的存在是必要的

:生与死是文学和艺术表现的普遍主题。读您的诗,我发现您好像更偏爱死亡这种意象。而且始终贯穿着您诗歌中的死亡也是极其沉重的。当然这跟您的生命经验、生死观、世界观和价值观有一定关联。某种意义上,人从出生那天,就已经向着死亡靠近。死亡在平等地等待着收割我们。以前我曾在飞机极度颠簸后的一万米高空上问过座位旁边的谷川俊太郎是否害怕死亡,他“一点都不畏惧死亡”平静的回答让我大为震惊。后来我想了想,哦!他是超越了死亡的诗人。您比谷川俊太郎小六岁,都出生于1930年代。您害怕死亡吗?为什么?

高桥:对我来说不怕死是绝对张不开口的。可是,与其说是可怕不如说是痛苦吧。理由是活着尽管包括不安,但活着还是太美好了。与没有达到极其美好的人生诀别是十分痛苦的。

:在我对战前战后日本文学有限的阅读中,总认为三岛由纪夫在日本文学家中是至高无上的天才。但也愿意努力去理解文艺批判家加藤周一所言及的“他是美国文化的牺牲品”。三岛与靠努力写小说的作家不同,读他的作品,感觉好像是小说在写他。中国在七十年代,曾作为批判的反面教材翻译过他的作品。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的作品一经出版,便很快被许多读者所热爱。三岛可以说是给中国作家带来决定性影响的日本作家之一。他比那些靠什么什么奖进入中国的日本作家更受中国读者的喜爱。但是,至今仍有不少学者和读者认为他是一位军国主义者和右翼作家。三岛对于您来说,我想无论是文学还是精神和肉体都是绕不过去的存在。他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人?他的作品中您认为最好的是哪些?三岛让您无法忘却的往事又是什么?

高桥:以前也针对这个话题写过一些东西,我觉得三岛自己是缺乏活着的真实感的人。所以为了获得真实感,不断发表有冲击性的作品、做令人震撼的行动。这样,被媒体报道后,他可以通过大众的反响,获得一瞬间自己存在的真实感。可因为这种真实感维持不了多久,他只有不断制造新的话题。也许唯一获得真实感的是最后剖腹时的剧痛吧。但那种真实感也是转瞬即逝。不管是好是坏,能最大程度反映作者自身的应该是处女作和遗作。


那么三岛的《假面的告白》和《丰饶之海》四部曲正可以说是这样的作品。不戴上假面具就无法告白,或者说戴着假面具时最真挚的告白才有可能,这正是《假面的告白》的所揭示的。而《丰饶之海》则描述了月面上滴水不见的洼地,在那里发生的事情实际上是什么也不可能发生。我和三岛交往的六年中有很多难忘的记忆,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他自杀的几个月前曾谈到:“日本没有自己独创的东西。可正因为没有独创的东西,日本这个熔炉在吸收外界各种有独创性的东西并搅拌后,排出的是与原来完全不同的东西。

这个内部看似虚无的熔炉实际上正是日本的特色。”他说的这段内容将成为我以后永远的课题。

# 题图、插图如无特殊说明,均为日本摄影师山本昌南作品

# 选自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让我们继续沉默的旅行——高桥睦郎诗选》,2018年3月出版。

我想得到与影同等的光|高桥睦郎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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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白得很 诗歌T恤延迟发货通知

由于生产工期太过紧张,月光白得很T恤将延迟至7月16日发货。很抱歉给大家带来不便~也请欲购买的朋友注意发货时间噢~

最后,万众期待的王璞老师诗歌讲座也将在本周日下午飞地书局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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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宝塔到其他”:是顺流而下,也是逆流而上 |

活动时间:7月8日下午15:00

活动地址:飞地书局(八卦岭店)

| 嘉宾:王璞 |

| 主持人:张尔 |

在这次分享会上,诗人王璞将从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宝塔及其他》(获胡适首部诗集奖)说起,朗读近作,并谈论自己在飞地诗人驻留期间的写作计划。诗人的成长和诗歌的历程,在王璞看来,既是顺流而下,也是逆流而上,既是历史的逝者如斯,也是青春的不断溯源:“从此算起,溯源的生命也光明,逝者的主义也悠悠”。

我想得到与影同等的光|高桥睦郎诗选

|《宝塔及其他》,王璞,黄河出版集团/阳光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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