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春日的松阳,碧空无垠。

伴着徐徐的柔风,她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轻轻地穿过花木葳蕤的草地,流泉淙淙的溪涧,满心欢快地朝着心中惦念已久的山峦奔走。跟在她身后的丫环仆妇,远远只听见,少女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宛如一尾欢快出水的鱼,荡漾无数落花与涟漪。

大约取义掌上珠玉的缘故,她有个很美的名字,叫玉娘。加之生于仕宦之家,父母宠爱,从小受到正统诗乐礼仪的熏陶,所以人也生得如珠如玉,夭桃般娇美,小小年纪便芳名远播,追求者不知凡几。可以说,少女时代的张玉娘,比闺中的花儿还幸福。

她喜欢登山,喜欢涉水,也爱静静地待在闺中工读诗书,顽皮地与自己的侍女紫娥、霜娥一起逗弄豢养的鹦鹉。在他人的眼中,她像所有烂漫的芳龄少女一样,天真而无邪地欢笑着。然而没有人知道,每当到了寂夜无人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倚在庭中的梨花树下,落寞地思念远方的他……

月风吹,露夜晓,梨英如絮,寂寞如雪。

沈佺,每每唇齿间咀嚼这个名字时,玉娘总是露出一副柔软、羞涩的神情,似乎这个名字抹了蜜糖,让人越嚼越甜蜜,甜到心深处。而今夜,她又收到了他的来信,信上说,他已经顺利地通过殿试,高中榜眼,马上就会启程回松阳。

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令人欢喜了。想到两人阔别日久即将重逢,玉娘轻快地从锦榻上翩然跃下,一改多日含恹的愁容,甜笑着叫紫娥和霜娥折来梨花,细细插在乌黑的鬓间。又挑拣簪钗,点染妆容,满心想着要在沈佺面前端出最好的模样。

可是当她芙容丽妆等在渡口,得到的却是他伤寒病重、病入膏肓的噩耗。顷刻间,渡口雨横风狂,玉娘眼睁睁看着鬓间的梨花被风吹落,飘飞,随着流水刹那无踪。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了沧海桑田的尽头,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地已不复当初的颜色。

说来,他们似乎总是有缘无分。

玉娘记得,沈佺远走京城赶考前,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常常在一起谈诗论文,美好得如同鸳鸯眷属。更兼张家和沈家互为表亲,两人有着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好因缘,所以玉娘在及笄那年便听从父母的安排许配给了沈佺。从此君情妾心,绵绵无尽,一个佳人婉婉,一个才子翩翩,成为旁人口中赞叹的天作之合。

订婚之后,因为恪守礼制,两人无法经常见面。好在思念之余,玉娘想出了让紫娥、霜娥传诗递情的法子。天亮前,她把自己的相思叠放送出;天黑后,他将他的牵念妥帖回赠。朝来暮往,情丝丝绾,而他们一直在一起。世间最纯挚的爱情,亦不过如此。

可惜后来命运弄人,沈家家道中落,沈佺父母双亡,玉娘的双亲担忧女儿嫁过去受苦,思来想去决定悔婚。可玉娘怎么会同意,她无法想象错过沈佺的将来。于是多次跪在父母膝下,苦苦地诉诸心中情意,终于让两人的姻缘有了转机。

“欲为佳婿,必待乘龙。”这是张父给沈佺提出的条件。沈佺本来无心科举,但当他知晓玉娘在此背后付出的心力,便开始发奋读书。如玉娘殷切祈求未来那般,他也发誓,一定会给她一个锦绣灿烂的天地。

长云漫卷,流水迢迢。自从送走了进京赴考的沈佺,玉娘便患上了恼人至极的相思病。她开始见不得春花秋月,也不再喜爱霞裙琼珮。只会终日呆坐在庭中的梨花树下,温柔摩挲着腰间崭新精致的香囊,幽幽地猜想,旧的那个香囊是否妥善安放在沈佺的怀中,带着她的气息,守护他,祝愿他……

她也失去了信笔填词的兴致,纵使窗外春色和韶光正好,她宁愿酣梦一场,与他梨花树下相执手,倾诉一番刻骨的相思。或者弹琴弈棋,赏一赏幽淡的梨花韵致,品尝她绣闺里的醇香美酒……可那终究只是美好的念想啊,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的剪影,空对孤星冷月,情至深处,泪自暗滴。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我有所思在远道。

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

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

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

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夏雨冬雪,暮去朝来,沈佺渐渐地与玉娘断了音信联系。玉娘心中明白,他正是科举的紧要关头,因而不敢再频繁地去信,生怕惊扰到他一分一毫。其实,青梅竹马相识数十年,她可以想象那些风雨兼程、孤寂赶考的日子,沈佺该有多么的辛苦。可是他的信里,从来只有光风霁月的心境,连回应她的嗔怪絮语,都是那样的疏朗儒雅。

玉娘很庆幸,能在最好的年华拥有最好的爱情。他们从不曾言说山盟海誓,却胜似一切白头眷侣。她想,大概这一生都逃不出沈佺的温柔劫数了。他的情意像一捧温吞的春水,浸润了她所有的心间角落。而她心甘情愿地沉醉其中,不愿自拔。

爱情能让人神伤,也能让人成长。对于玉娘而言,爱情让她在愁躁漫长的等待中,学会了沉淀落寞。因此,她不再怨怪弄人的命运,反而深深祈盼每一日清晨的到来。盼着不久后的某日,她的心上人,青衣骏马,在漫天旋落的梨花雨幕中,缓缓归来。

他最终还是回来了,只是化骨成灰,斯人不复。

得知沈佺死讯的那夜,玉娘哭得肝肠寸断,众人皆以为她也要就此逝去。可她只是迷着泪眼,将两人的定情香囊死死捂在心口,不停地重复一句话,“妾不偶于君,愿死以同穴也!”

那是她知晓沈佺病重沉珂时,对他允下的承诺。

隔水度仙妃,清绝云争飞。娇花羞素质,秋月见寒辉。

高情春不染,心境尘难依。何当饮云液,共跨双鸾归。

沈佺在寄出《病中赠张玉娘》的同时,更想回到她的身边啊。明明积思成悒该休息的,可他一想到爱人忧心无措的样子就忍不住心疼,强撑病体也要去信抚慰惊惶的玉娘。其实分别那么久,他也满心期待“共跨双鸾归”的那日,可惜天公不作美,他还是死在了回来见她的路上。苦苦遥望着松阳,她所在的方向……

沈佺逝后,玉娘浑浑噩噩地挨过了六年。期间家人不断劝她另择佳婿,忘了沈佺。可是她怎么会忘记他呢?昔年梨花雨下初见,便将平生付君心,他早就融入了她的心魂,成了她的命啊。

缘聚缘散缘如水,花开花落花如梦。玉娘走的那一年元宵节,华灯满街,格外热闹。紫娥和霜娥也在庭中的梨树上挂满了青灯。灯火全部点亮的时候,犹如浮生梦境。也就是那时,玉娘恍惚看见了沈佺,亭亭立在树下,对她温柔一笑。

那一刻,千树万树梨花开。

而她终于等到命定的归依。

张玉娘:宋代四大女词人之一。松阳人氏,世人赞其与沈佺的爱情绝唱为“松阳梁祝”。死后与沈佺合葬枫林野,侍女紫娥、霜娥以及豢养的鹦鹉不久后,亦悲痛主人逝去,葬在两人墓地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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