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是賞娑羅雙樹花的好時候

此刻,正是赏娑罗双树花的好时候

長篇小說用詩詞開場,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常見手法,小時候看《三國演義》,開篇就是“滾滾長江東逝水”;看紅樓夢,打開第一頁就見“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看慣了中國古典小說,猛翻開日本古典小說《平家物語》,劈面就是一首詩:

祇園精舍鐘聲響,訴說世事本無常;

娑羅雙樹花失色,盛者轉衰如滄桑。

驕奢淫逸不長久,恰如春夜夢一場;

強梁霸道終覆滅,好似風中塵土揚。

看了覺得又熟悉又驚奇,熟悉的是手法,驚奇的是年代。《平家物語》描寫的是鎌倉時代平家與源家爭戰的故事,成書時期相當於我國南宋嘉定年間,比日本最早的長篇小說《源氏物語》晚大約二百年,這兩本書都比中國古典長篇小說出現得早很多。《平家物語》最早是盲僧琵琶法師的說唱歌詞,以唱本形式流傳,和中國古代的說書藝人甚為相似,不知道是誰影響了誰。

此刻,正是赏娑罗双树花的好时候

《平家物語》

出版社: 譯林出版社

譯者: 鄭清茂 譯註

出版年: 2017-2

這首詩的譯法用的是中國七言詩長歌的調子,國內最早的譯本是周作人“文革”前譯的前半部,後半部由申非補譯。周作人的譯版沒那麼像打油詩:

祇園精舍的鐘磬,

敲出人生無常的響聲;

娑羅雙樹的花色,

顯示盛極必衰的道理。

驕奢者不久長,猶似春夢;

強梁者必消逝,恰如輕塵。

其實作為說書人的開場白,韻文的形式更能記得住,也便於傳播,七言長詩的譯法更好。

詩裡第一句提到的祇園精舍是古印度舍衛國拘屍那城釋迦牟尼居住和圓寂的寺院,傳說佛陀的寶座四周各有兩棵娑羅樹,世尊涅槃之時,“其娑羅林東西二雙合為一樹,南北二雙合為一樹,垂覆寶床蓋於如來,其樹即時慘然變白”,八棵樹的葉子忽然之間由綠變白,葉子猶如白鶴片片飛離樹枝,枝葉花果皮幹悉數爆裂墮落,漸漸枯乾憔悴,摧折無餘。

而娑羅的本意,卻是“堅固”。這八棵娑羅樹,分站四個方向八個方位,一方二株四方八株,樹高五丈;四枯四榮,下根相連、上枝相合,相合似連理,榮枯似交讓,因茲八樹,通名一林。如此堅固的樹,在佛祖涅槃時也會乾枯爆裂變色,那可真是偉人辭世,山嶽為之低頭,江河為之倒流,是驚天動地的一件大事了。

金庸在《天龍八部》裡提到過這個娑羅雙樹。第一部最後一章,保定帝攜段譽到大理城外天龍寺求助,聽說枯榮長老在雙樹院中獨參枯禪,面壁已數十年。這裡閒閒一筆,先將“雙樹”二字帶出。其後便是吐蕃國師大輪明王鳩摩智來訪,進了牟尼堂,鳩摩智向枯榮大師行禮,當面揭破他參的是枯禪,唸了兩句偈言:“有常無常,雙樹枯榮,南北西東,非假非空!”枯榮大師聽了馬上心中一驚:“大輪明王博學精深,果然名不虛傳。他一見在面便道破了我所參枯禪的來歷。”

跟著金庸便借枯榮大師之心念,告訴讀者娑羅雙樹的來歷:“世尊釋迦牟尼當年在拘屍那城娑羅雙樹之間入滅,東西南北,各有雙樹,每一面的兩株樹都是一榮一枯,稱之為‘四枯四榮’,據佛經中言道:東方雙樹意為‘常與無常’,南方雙樹意為‘樂與無樂’,西方雙樹意為‘我與無我’,北方雙樹意為‘淨與無淨’。茂盛榮華之樹意示涅槃本相:常、樂、我、淨;枯萎凋殘之樹顯示世相:無常、無樂、無我、無淨。如來佛在這八境界之間入滅,意為非枯非榮,非假非空。枯榮大師數十年靜參枯禪,還只能修到半枯半榮的境界,無法修到更高一層的‘非枯非榮、亦枯亦榮’之境。”

娑羅雙樹從字面理解,就是佛經上的意思,佛祖寶座的東南西北各有兩棵娑羅樹,這樹的名字就叫娑羅樹。佛經中描寫它“其葉豐蔚,華如車輪,果大如瓶,其甘如蜜,色香味具”,是樹高葉密、花大果大、花香果甜的一種高大喬木,但現名娑羅雙的這種樹,為龍腦香科、娑羅雙屬Shorea Roxb,花白色,五瓣花作螺旋狀,花也不大,直徑2-3釐米,這與佛經中描述的花如車輪全然不同。就算車輪有大有小,小輪子不足為憑,但更大的不同還在果子,娑羅雙單個的果子是有兩片翅膀一樣的狹長形的翅果,一串有幾十個,圓錐花序,生於葉腋或頂生,一串串下垂著,那讓它看起來有點像楓香果的感覺,不是果大如瓶。

此刻,正是赏娑罗双树花的好时候

龍腦香科、娑羅雙屬Shorea Roxb

現名娑羅雙的樹和佛經上描寫的娑羅樹已經不像,《平家物語》中寫的日本祇園裡種有娑羅樹,那就更不像了。

京都的祇園原是祭祀日本神明素戔鳴尊須佐之男的八坂神社,後來與佛教祇園精舍的守護牛頭天王合併,便又名祇園社,神社前的街區也就成了祇園。佛經記載舍衛國祇園精舍前有娑羅雙樹,那麼京都的祇園也要有娑羅雙樹,日本京都的緯度種不了南亞的熱帶樹種,他們在祇園種的是日本本土的樹種,叫夏椿。

夏椿,日文寫作ナツツバキ,又叫偽山茶。這個椿不是春天吃的香椿樹芽的椿,“椿”字在這裡是日文漢字,意思是春天開花的樹木。山茶從中國傳入日本,日本人專門為這種初春開花的山茶科植物創造了一個“椿”字來稱呼,又覺得山茶這個名字不錯,便把本土原產的相比山茶較小的茶梅,叫做山茶。中國名叫茶梅、日名山茶的茶梅初冬開花,中國原名山茶、日名椿的山茶初春開花,相應的就把另一種夏天開花的山茶,叫做夏椿了。

山茶開花,一朵花停留在枝頭可達半月之久;茶梅開花,花謝時一片片花瓣飛墜而下;而夏椿開花,則是朝開暮落,一朵花只開一天,像生命之易逝。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日本人把娑羅雙樹這個神聖的名字安在了夏椿的枝頭上,日文裡凡出現娑羅雙樹,必是指的夏椿這種偽山茶。

此刻,正是赏娑罗双树花的好时候

夏椿/娑羅雙樹

有一部日本電影叫《沙羅雙樹》,女性導演河瀨直美的作品。電影講少年俊有一個孿生兄弟圭,十二歲那年,在一個夏季的下午突然消失,之後俊和父母的生活如時鐘停擺,小舟擱淺,直到五年後母親又生下一個弟弟,時間才重又開始向前流淌。

一死一生,一枯一榮。對宇宙來說,這麼短的時間可以忽略不計,彷彿停止不前;對生命來說,則過了幾回寒暑,枯榮交替。少年俊不可逆地長大,把童年的圭拋在了身後。導演用“沙羅雙樹”來為這個內心隱痛的故事作標題,是想表達“常與無常、樂與無樂、我與無我、淨與無淨”的辯證觀點。因為翻譯的原因,“娑羅”到了日語裡也可寫成“沙羅”,沙羅雙樹就是娑羅雙樹。

此刻,正是赏娑罗双树花的好时候

電影把故事發生的背景放在奈良這個古都,長鏡頭搖過小巷舊屋,柔光鏡溫柔地過濾光線,那個倏然停止的夏季,綠意撲出銀幕,知了在耳邊鳴噪,都是導演詩意化的和歌和俳句,展現的是對古城的眷戀,對生命的理解,對榮枯的表達。

與奈良同為古都的京都,有一座妙心寺,妙心寺的東林院每年於六月十五日起要舉辦賞花會,持續半個月,到六月底結束,賞的便是前一日落下的娑羅雙樹的花,也就是夏椿or偽山茶的白色落花。

此刻,正是赏娑罗双树花的好时候

這半月間,寺院的僧人每日清晨會把樹上落下的白色山茶花拾起,再一朵一朵間隔整齊地擺在寺院的青苔地上。青苔厚如軟墊,茸如繡墩,碧青濃綠,纖塵不染;山茶瑩如白玉,質地透明,初夏的太陽照射在花瓣上面,美麗脆弱得驚心。真正是表現出了一花一世界的境地,生死無常的達觀。

此刻,正是赏娑罗双树花的好时候

而妙心寺年近八旬的住持西川玄房對此有個人的解釋:此花頂風冒雪一年只為這一天綻放,人生也必須克服痛苦和悲傷,不斷向前。既然娑羅雙樹的花色顯示盛極必衰的道理,因此佛法修習更要精猛精進。每年的六月下旬,去京都妙心寺賞娑羅雙樹的花,是京都人必做的功課。

夏椿在日本被奉為娑羅雙樹,地位算得上崇高,夏椿的樹皮為紅褐色,中國的名字叫紫莖。紫莖在中國已屬漸危種,零散分佈在四川以東的長江流域,因野生環境被毀,植被遭到破壞,更兼紫莖本身生長緩慢,天然更新力差,野外植株日益減少,植物園裡還保留了一些。紫莖在日本被捧到了佛教神樹的高度,在中國沒有多大名氣,倒是國外的植物學家很看重,稱為紫茶——有著紫色樹皮的茶樹。

紫莖花期6月,單瓣白花,金黃的花蕊,十分潔淨俏麗。中國古代文獻上少有紫莖或紫茶的記錄,明朝王世懋在他的著作《學圃餘疏》裡提到一種夏天開花的白花山茶,名叫“白菱”,說它花大而多韻,是山茶中的貴品。光看夏天開花和白花山茶這兩條,頗似紫莖,但其後清朝植物學家陳淏之在《花鏡》裡說:“白菱葉似梔子,花如千瓣菱花。一枝一花,葉託花朵,七、八月間發花,其花垂條,色白如玉,綽約可人。”花是重瓣,花期更是延後到了八月,這麼一看,又不是紫莖了。

同樣一種花,在東鄰名聲震天,在我國毫無所聞,也算是一件值得玩味的事。

此刻,正是赏娑罗双树花的好时候

【夏椿】

日本又名偽山茶、娑羅雙樹,中國名紫莖。山茶科紫莖屬常綠或落葉喬木,樹皮平滑,紅褐色。花大,白色,花期6月。本屬15種,分佈於東亞及北美的亞熱帶。我國有10種,日本及朝鮮3種,北美東部2種。

此刻,正是赏娑罗双树花的好时候

文| 藍紫青灰

此刻,正是赏娑罗双树花的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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