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是护佑家宅的仙人,其实原本是邪神

熟悉中国神话的读者不难发现,我们的神话志怪相比西方神话传说有着一大特色——即“神、人、鬼”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阻隔,人可以在死后成为“鬼”,也可以升格为守护后世子孙乃至一方水土的“神”。经由这种以祖先崇拜为基础的思想观念,因此中国的“鬼怪”与“神祇”之间的身份差异,也并非不可逾越。

由于缺乏“神人有别”的心理阻隔,古代国人对于崇拜之物往往更加注重实用主义,即“灵则信,验则信”,这一点在目前诸多宗教祭祀场合及文艺作品中提到的“心诚则灵”等互为呼应。在实用主义的驱使下,国内的民间淫祠也因此多了一种并不罕见的奇景:在某些志怪传奇与民间神话中,倘若有妖怪鬼魅足够强大到难以降服之时,国人的解决方法之一就是为其立祠,用牺牲供奉化解它的戾气,从而达到消灾免祸的心理目的。

你以为是护佑家宅的仙人,其实原本是邪神

图说:民间常见的灶君崇拜

相对于其他主张“邪不胜正”的辟邪方法,以淫祀淫祠等安抚手段供奉邪神淫鬼,显然在道德和情理层面上令人有些难以接受,但就实用主义而言,却有可能是最快捷有效的辟邪方式——淫祠文化彻底混淆了“神、人、鬼”之间的存在差异,从文化层面上证明了国人的信仰取向是以人本角度出发,即“神”可以是“人”创造的,当某些偶发性的事件足以造成古代国人的集体恐慌时,国人倾向于制造出一个新的“神祇”来安抚这种恐慌情绪带来的疑惑与不解,而并不必考虑这位“神祇”的出身是否具有正当性。

唐志怪集《酉阳杂俎》中有一则故事,颇能说明这种信仰观念的存在立场,这则名为《灯花婆婆》的短篇志怪讲述了刘积中一家被鬼魅所缠,先后怪病缠身,后妻子病死,妹妹为刘旧友鬼魂所救一事:

刘积中,常於京近县庄居。妻病重。於一夕刘未眠,忽有妇人白首,长才三尺,自灯影中出,谓刘曰:“夫人病,唯我能理,何不祈我。”刘素刚,咄之,姥徐戟手曰:“勿悔!勿悔!”遂灭。妻因暴心痛,殆将卒,刘不得已祝之。言已复出,刘揖之坐,乃索茶一瓯,向口如咒状,顾命灌夫人。茶才入口,痛愈。后时时辄出,家人亦不之惧。

经年,复谓刘曰:“我有女子及笄,烦主人求一佳婿。”刘笑曰:“人鬼路殊,固难遂所托。”姥曰:“非求人也,但为刻桐木为形,稍上者则为佳矣。”刘许诺,因为具之。经宿,木人失矣。又谓刘曰:“兼烦主人作铺公、铺母,若可,某夕我自具车轮奉迎。”刘心计无奈何,亦许。至一日过酉,有仆马车乘至门,姥亦至,曰:“主人可往。”刘与妻各登其车马,天黑至一处,朱门崇墉,笼烛列迎。宾客供帐之盛,如王公家。引刘至一厅,朱紫数十,有与相识者,有已殁者,各相视无言。妻至一堂,蜡炬如臂,锦翠争焕,亦有妇人数十,存殁相识各半,但相视而已。及五更,刘与妻恍惚间却还至家,如醉醒,十不记其一二矣。经数月,姥复来,拜谢曰:“小女成长,今复托主人。”刘不耐,以枕抵之,曰:“老魅敢如此扰人。”姥随枕而灭。妻遂疾发,刘与男女酹地祷之,不复出矣。妻竟以心痛卒。

刘妹复病心痛,刘欲徙居,一切物胶著其处,轻若履屣亦不可举。迎道流上章,梵僧持咒,悉不禁。刘尝暇日读药方,其婢小碧自外来,垂手缓步,大言:“刘四颇忆平昔无?”既而嘶咽曰:“省近从泰山回,路逢飞天野叉携贤妹心肝,我亦夺得。”因举袖,袖中蠕蠕有物,左顾似有所命曰:“可为安置。”又觉袖中风生,冲帘幌,入堂中。乃上堂对刘坐,问存殁,叙平生事。刘与杜省躬同年及第,有分,其婢举止笑语无不肖也。顷曰:“我有事,不可久留。”执刘手呜咽,刘亦悲不自胜。婢忽然而倒,及觉,一无所记。其妹亦自此无恙。

故事中对 “灯花婆婆”的角色描述有多次转折,对于“灯花婆婆”的怪状描述也不同于其他仙话志怪中的鬼仙、正神形象,反而凸显其行事的诡魅无常——灯花婆婆因能治刘积中妻子的心痛病而成为家神,但却因刘悖逆其意而大发淫威,致死刘妻,又使刘妹同样发病,说明刘家怪状实为其作祟所故,直到最后在正神面前暴露了“飞天夜叉”原形,刘家这才得以安宁。

你以为是护佑家宅的仙人,其实原本是邪神

《酉阳杂俎》

唐·段成式

《灯花婆婆》其事还多现于元明词话、小说之中,如《三遂平妖传》中,至今保留着有关“灯花婆婆”词话故事演变的简本:故事中谏议大夫刘直卿的夫人被灯花婆婆所缠,家中常有怪事聒噪,家人不敢违背灯花婆婆意愿,否则便被掳去心肝,一家人恼苦不已却束手无策,直到南林庵老僧请出龙树王菩萨,这才降服灯花婆婆,现出水中猕猴精本相。

除了起于隋唐,兴于元明的“灯花婆婆”以外,同样在中国古代广受祭祀,受众颇盛的著名淫祠鬼神还有“五仙”、“五通”等等,前者多见于北方,而后者在吴越赣闽一带曾经风行一时,故有“南五通,北五仙”的说法。

“五通”又名“五圣”、“五显灵官”、“五郎神”,其出处已不可考,但大约兴起于宋,至明清期间盛行一时。西晋《神咒经》中以“王翦、白起、韩章、乐阳、楚狂”为五通大鬼,天下小鬼皆凭依求食,万民患之;宋《夷坚志》中认为其是南方乡野对“山魈木魅”精怪崇拜的演变;明《续文献通考》中则认为民间五通崇拜源于明太祖朱元璋的政令,相传明洪武三年时,朱元璋因梦见兵卒之鬼乞恩求食,遂命诸鬼五人为伍,令国中各府州县里社皆祭祀之,使鬼有所依,不行灾厉……

你以为是护佑家宅的仙人,其实原本是邪神

又名“五路财神”的五通崇拜

由以上对“五通”来源之说可知,明清之后的五通淫祠来源较为复杂,但基本均非传统及宗教层面上常见的“正神”。五通成神的不正当性,于各志怪记录中百姓对其的态度也可见一斑:《夷坚志》中有:“五通变幻妖惑,大抵与北方狐魅相似,或能使人乍富,故小人好迎致奉事,以祈无妄之福,若微忤其意,则又移夺而之他。”《庚巳编》中有:“吴俗所奉妖神,号曰五圣……盖深山老魅、山魈木客之类也。五魅皆称侯王,其牝称夫人,母称太夫人,又曰太妈,民畏之甚,家家置庙庄严,设五人冠服如王者,夫人为后妃饰……一切事必祷,祷必许茶筵,以祈阴佑,偶获佑则归功于神,祸则自咎不诚,竟死不敢出一言怨讪。”如是可见南方百姓曾广为信仰五通淫神,除却因轻浮逐利引发的贪欲知心外,更多的却是为求得安稳庇佑、不行灾妄的畏惧心态。

多见于北方的“五仙”,其本质与“五通”也相差无多——“五仙”又称“五家神”、“五大家”。《津门杂记》中有记录,天津曾多有女巫,自称能召神附体,替人占事问病,所召之神多为“胡、黄、白、柳、灰”五姓,即“狐、黄鼠狼、刺猬、蛇、鼠”五怪;《光宣小记》中称清宫廷内,多有宫女内侍私设祀位,以“狐、猬、蛇、蟾、蝠”为“五圣”,与宫外俗同。如是可见虽南北有别,但“五仙”与“五通”同样,皆是由受众的趋利避害心理,并“则五成行”的五行配比观念,综合而出的民间淫祠,只要得出“有灵”的心理结论,则无论受供奉的邪神本体是何物,此类淫祠的受众皆会趋之若鹜,这是实用主义影响崇拜行为的典型例证。

你以为是护佑家宅的仙人,其实原本是邪神

年画中常见的“老鼠嫁女”,鼠是五家仙之一

《太平广记》引《抱朴子》中有一则故事,非常能够说明淫祠家仙此类鬼神形成的过程及原因:汝南有人在田边设置了捕捉獐鹿的陷阱,困住了一头獐鹿,有客商从旁经过,窃取獐鹿而去,又觉不妥,便在陷阱中放了一头鲍鱼作补偿。设陷阱的人来收网,见网中鲍鱼,以为怪异,便在村中置屋立庙,称之为“鲍君神”,日夜参拜求告护佑;后有染小疾者,拜鲍君偶愈,争相传告,愈以为神,于是信众益多,小庙不期年已加筑藻井朱栏,俨然一村社大庙。七八年后,当时窃獐之客商又过此地,见此庙香火甚旺,遂问其故,乡人具为告知,客商大笑曰:“此是我鲍鱼耳,何神之有?”于是鲍庙香火乃止。

你以为是护佑家宅的仙人,其实原本是邪神

“黄大仙” 即黄鼠狼崇拜

因为不了解其缘故而以为神异,又因为偶发事件导致的“幸存者偏差”从而相信其“灵验”,最后在人云亦云的传播中成为具有广泛受众基础的“新神”……倘若没有最终那名客商的回返,恐怕“鲍鱼神君”也会成为当地绵延几代人的“家仙传统”之一吧。

文| 翩竹

你以为是护佑家宅的仙人,其实原本是邪神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