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久没有给大家讲故事了，今天说个真事。
首先辩驳一个不实传言，我也是上过班的，两年前我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基金做过一阵子投后，后来因为期末复习就停了。
那时同个办公室的有个女孩叫锁锁，当然不是真名，但这名字很衬她。锁锁有天然的长卷发，一张俏丽的疑似混血的脸，五官线条异常尖锐，不像东亚人的柔和端正。
锁锁是个关系户，这我们都知道，但是没有人讨厌她，我们很自觉地把最轻松的活留给她做，她回馈我们的，是她所有衣服的链接。虽然我们穿上去的效果跟她的上身效果差距之远，让人只想望洋兴叹。
锁锁不算笨，交代她的事情她也能做完，但她在人情世故上显示出惊人的天真。公司在上海一条很僻静的马路上，附近有许多小资的网红餐厅，每天中午，我们去公司食堂吃饭，她呢，她硬要去其他餐厅吃，还会拉着我们去，我们婉言谢绝，她就再加一句“去嘛，我请你”。
这下更没有人会跟她一起吃午饭了。
锁锁从不忌口，她最常点的食物是奶油番茄三文鱼面，吃完了，还会给我们人手带一个巧克力手指泡芙回来，她毫无顾忌地在我们面前舔着手指吃各类热量高到吓人的甜品，还会问我们，怎么不吃？
我问过她，你是真的不节食吗？
她点头，说我就是忍不住，我很容易饿的。
我们笑话说这何尝不是一种“资源陷阱”，吃不胖的女孩子，仰仗着自己天生的好基因，大吃大喝，把胃口撑大了，于是更勤于吃喝……成了一个死循环。
锁锁人生中其他的事情也类似于“资源陷阱”。
比如她跟男生相处的时候。
普通姑娘会有加了心仪男生的微信却不敢说话，只能每天默默刷他仅三天可见的朋友圈的经历，锁锁没有，她的苦恼是“谁又把我的名片发给别人了，怎么又有奇奇怪怪的人来加我？”
普通姑娘对男孩子会有一个“留存”的态度，我倒不觉得她们一定是在养备胎，而是人有的时候确实不知道自己对对方是什么样的感情，也不知道两个人之间有没有可能激发出默契，所以偶尔聊聊天吃吃饭，就算觉得不合适了，也会让彼此关系结束得很妥帖。但锁锁不行，她太知道自己对别人到底什么心态了，对她来说，没有“处处看”这一关。
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幸运，普通人是会在成长过程中自我训练的，知道怎么去体谅别人，怎么去关心别人，怎么接受一段关系的无疾而终。但锁锁不会。所以她不知道她那些大实话有多伤人——“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不喜欢男孩子这样子、那样子……”，她看着那些男生愤怒或悲伤的样子很是不解，她说我明明没有想伤害别人的。
可是就连她一脸真诚地把事情搞砸的样子都是美的。
我们的公司在一座老洋房里，我跟锁锁在朝南的一间房间里办公，我实习的那阵子是冬天，我印象深刻，上海冬天的阳光总是很钝的，光线像是从蜜罐里打捞起来的那样，铺在室内的复合地板上。她手托着腮，口气坚定得像大话西游里的朱茵，她说你相信人有命中注定这种事情吗？我信的，当他出现的时候，像是一个漆黑的房间突然开了灯，你发现房间里的布置跟你小时候家里一模一样。
就是那种感觉。
哦不抱歉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
锁锁不是任何一个可歌可泣的女主角。所以当锁锁真的遇上她所说的命中注定的时候，我从她那听说的，抱怨多过甜蜜。
比如下雨天她想让男朋友送她回家，男生却回复说我在加班。锁锁下意识想反驳说，你也可以送完我再回去加班呀，雨天，堵车，我们俩在车里放点音乐，说点悄悄话，多浪漫。
她没有把话说出去，因为看到一个追求者的微信，他问她，你还在公司吗，要不要我来接你。
这是小事。锁锁也不至于愚昧到一点小事就代入“你就是不爱我”的论断，但男朋友因为加班放她鸽子，因为工作不能陪她逛街，因为临时要打con-call所以整顿饭都没怎么跟她说话……这一系列事情过后，锁锁心灰意冷。
我说那你当初喜欢他什么呢？
她说，他不怕她。她习惯了追求者喋喋不休地吹嘘自己的资产、履历、度假之后，突然碰到一股清流，他不怕她，也不跟她吹嘘那些，他听她说家里的猫，看她递给他的猫的照片，然后看着她的脸比对说，你养的猫都像你。
她喜欢他偶尔嘲笑她的不灵光。
也喜欢他没事的时候，给她一只又一只地剥基围虾，而她只要自顾自说话就好了。
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的“不怕”，会演化成她心目中的“对我不够上心”。
在他们一次冷战过后，我跟锁锁说，你就求个和吧，老老实实说句“我错了”，毕竟你上班是为了混日子，人家是真的在做事情的，你们俩放在感情上的心力当然不一样。
她扁扁嘴。我知道她内心台词是什么，是其他追求者难道不用上班吗，凭什么人家就可以顶着暴雨送我回家，他就不行？
我只能说，锁锁，求仁得仁，你既然享受他的特别，就不能再耍赖说，我又要棋逢对手的对话，又要24小时随传随到，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即便是你。
我还在那劝她，不如趁他加班时候送一份热汤或者水果过去，别翻旧账，老实认错……锁锁一言不发，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我很快知道她做了什么。一个半月后锁锁离职，领证，最后来公司的那天邀请我们去参加她的婚宴，特意说明不要份子钱。
结婚对象不是当初的“命中注定”。
是另一个从没有听她说起过的男生。婚前请我们吃过一次饭，瞧不出什么特别的优点，除了有钱和对她好。
对大多数女人来说这当然已经是最大的优点，但我从前以为，锁锁要的不止这些的。
婚后锁锁很少秀恩爱，朋友圈里一划还是都是她自己的照片，各个角度不同背景反反复复地提醒着观众她仍然好看。她也不算不幸福，是真的胖了些，以至于脸上轮廓都变浅了，给她拍照的时候要小声提醒她收腹。
生活也不像小说，我只是跟着她一起买衣服，我不会像小说里韩统问叶蓁蓁那样，追问她快不快乐。
我只是有时候想起来，觉得锁锁真是某一种，典型的姑娘。
她不是坏人，会吆喝大家跟她一起吃饭的姑娘怎么可能是坏人，她只是，她只是真的过分爱自己。自恋是有多种形式的，其中一种是永远只能沉浸于自己的情绪里，她不是不爱当初的“命中注定”，但是她表达爱的方式，就是“暴雨天一起在车里听音乐超浪漫的你为什么不能来接我”。
人都是有各自的苦衷的，人间是由各种各样的苦衷组合而成的，可惜锁锁只把自己的苦当苦，她没吃过什么苦，所以这点苦衷已经够让她觉得受不了的了，她无暇再去体谅别人的苦。
但是也不一定非要体谅是吧。是有好命的人的，好命到有底气把很多道理扔到一旁，说我不管我也不想听。
这也是一种活法。我以前写过一句话，说有时候人找一个自己不那么看得上的人，不是出于真爱，也可能是想在爱情这门课程里偷懒，我比你强，所以耐心包容沟通技巧什么的，我都不用学了。
——在我跟她说“别翻旧账，老实认错”的时候，锁锁心里，应该是啪嗒一声扔掉了笔，说我不学了吧？
也不用担心锁锁之后的生活，先生很迷恋她，结婚一年多了，仍然勤勤恳恳地给锁锁的每一条朋友圈点赞。退一万步讲，她也不怕婚变，看起来脑子不灵光的锁锁多年前就说过一句刻薄话，她说只要爱对了人，离个婚就能财务自由了。
我作为局外人，说替他们惋惜都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我跟锁锁做同事是2015年的事情，2017年，知识付费突然开始流行。但各个知识付费的平台上，销售数最高的，都是关于人际关系的live，排名最靠前的，是教你如何跟伴侣说话的那些。
有次我们俩吃饭的时候，一个付费平台问我有没有兴趣做一期live，锁锁听了，取笑我说，你要去骗钱啊？这些都是骗钱的，就是利用人在亲密关系里的不自信骗钱。
我突然想起来，锁锁从来不看这些关于沟通，关于人跟人的对话的东西，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不需要，你忍得了就忍，忍不了就滚，有的是人愿意受我的气。
但我没办法质疑她。
我们都说一个人的性格就是一个人的命运。然而性格里又有多少命定的成分呢，因为生来不被爱所以敏感，因为无缘无故被爱所以骄纵。你很努力去更正自己的性格，但一生到底有多少时刻，你想甩掉笔说“我不学了”。
我是有朋友慢慢的，把自己从一个敏感焦虑的人，调教成一个有适度钝感力的人，但是我完全理解，一辈子钻空子长大的锁锁，最后只想轻松地被溺爱。
又能苛责她什么呢？人当然可以选择自己更舒服的那种生存方式，她结婚后从没有半刻在人前流露出“只是意难平”的感慨，我已经很敬她是条汉子。
我只是觉得人间很多相遇太多余了，真的太多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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