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记忆」吴伯梅:梦里故乡

「知青记忆」吴伯梅:梦里故乡

梦里故乡

我的故乡在哪里?每次面对履历表“籍贯”这一栏,我就会轻声叩问自己。父亲是四川人,母亲的祖籍在安徽,我出生在南京,在北京入幼儿园,读小学、中学。只因十七岁那一年,我跟着同学们,扑进了黄土高原博大的怀抱,从此,那里就是我的故乡。

二十年了,二十年就在这一挥手、一昂头间飞逝过去。可闭上眼睛,仍旧是那蓝天白云彩,仍旧是连绵起伏的黄土高坡。陕北高原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留着我无怨无悔的青春年华,烂漫欢笑,如幻初恋。陕北窑洞里许许多多憨厚老汉、俏皮婆姨、天真娃娃,是我心头依旧眷恋着的乡亲。至今“白羊肚手巾红腰带,几回回梦里回延安……”是我最心爱的诗句;每每读着《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泪水就要温润我那对细心描画过的美丽眼睛。

黄土地呵,故乡,在那里我学到宽厚友善,真诚待人;在那里我学会甘于寂寞,忍受孤独;在那里我学懂孜孜追求,默默给予;在那里我学习热爱生活,热爱生命。那桩桩在我心中平平淡淡的事,至今魂萦梦绕。

「知青记忆」吴伯梅:梦里故乡

记不得是为了什么?好奇?逞强?抑或好玩?反正我是缠死了山羊胡子老汉队长,非要跟上他上山去耕二茬麦地不可。

那时节,半夜两三点钟上山,还冻得让人牙打颤。我穿两件毛衣,单裤、赤脚,披一头乱发,吃力地扶犁,赶着花母牛走在中间。一前一后是老汉队长的黑犍牛和雨生后生的大黄牛。只耕几个来回,身上的寒气全无;再走上几趟,就已经是汗微微的了。扶着宽宽厚厚粗糙的犁把,结实、实在;脚踩着松松湿湿冰冷的土地,充实、实际。

从坡下一趟又一趟,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我们扶犁耕地到塬上,东方慢慢开始发白,渐渐天边现出淡淡一抹红,然后便一点点地膨胀、膨胀。

再待举头,哟,什么时候橘红色的一个半圆已经露出来了?站定望去,只见这半个圆正一跳一跳地向上升腾,向上升腾……直到一轮滚圆滚圆的红日跃上天空,直到彩霞满天,绯红的霞光将大地染成一片温暖。

我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内心被深深地震撼,仿佛走进一幅美丽的图画中。仰望云霞飞舞的苍穹,苍天默默,群山不语,那份沧桑之感拂也拂不开。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日出,我看到的是太阳从天边“跳”出来。后来我还去爬过许多山,也曾多次、多处观日出,却再也没有我在陕北赶着牛耕地看太阳“跳跃”时被震慑的那种感觉了。

「知青记忆」吴伯梅:梦里故乡

我插队的梁家塔村,是文安驿公社人口最少、离公社所在地最远的一个生产队。我们去的那一年,全村九十几口人、二十六户人家稀落四散分住在一条沟的前沟、后沟、坡下和半崖。

后沟有个名叫“锤儿”的女子。起名叫“锤儿”大概是希望胖和结实的意思。锤儿是柴友福的长女,和我同龄,却长得又黑又瘦,个子不及我的肩。她家的窑刚好在我们住的对面,隔着那个小小的沟,站在窑畔上说话不用高声,递了东西,三步两步跑下再跑上,顶多两分钟。自自然然我们熟悉起来,彼此喜欢上了对方。特别是到1972年4月,同来的同学除我之外,最后的一位女生回北京读工农兵大学后,锤儿和她的堂妹兰伴,搬进我的窑来同住,我们更是朝夕相伴,情同姐妹。

一般在陕北虚岁十八是女子出嫁的年龄,而锤儿后来一直又过了好几年才结婚,和我一同做着村里最大龄的待嫁女,这是因为她的未婚夫上过县中学,又当着县小学教师的缘故。那个小伙子叫什么我记不住了,只记得他每年总会来一两次。我和锤儿等同村女子一起去延川县城,也在她的未婚夫家住过一夜。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说话腼腼腆腆,确是和一般后生不大一样。

这门亲事是锤儿的父亲在一次赶集路上,因偶然相遇,与结伴而行的人,为各自儿女结下的秦晋之好。定亲时两个娃娃一个七岁,一个六岁,锤儿长一岁。从那起,锤儿每年可穿两身女婿家给扯的新衣,锤儿的父亲在春荒时也有了借粮处。可以说,无论锤儿还是她父亲对这门亲事是暗藏喜悦的。每每提到夫婿,锤儿的表情是羞答答的,总是笑着抿不住嘴。

后来锤儿出嫁了,我已在县上工作,锤儿的父亲托人捎话叫我回来吃喜酒。锤儿哭了,女婿一直没有笑容。再后来,听说锤儿过了许久都没有怀孕。

终于有一天,又在梁家塔遇上了回娘家的锤儿。曾经有一段长得很丰满的她,如今又黄黄瘦瘦的。晚上两人并排睡在窑里,望着窗外深蓝色的夜空里闪烁的群星,锤儿泪流满面地告诉我,她丈夫一直喜欢的是他的一个女学生。锤儿说她不敢和别人说这事,叫我千万不能说出来。我问锤儿今后打算怎么办?她说她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陪她叹了一晚上的气。

1976年离开陕北,走前没能见到锤儿。多少年了,我却不能放下对她的挂念。锤儿,我的姐妹,你现在怎样?青鸟会不会飞到你身旁?

「知青记忆」吴伯梅:梦里故乡

陕北人管两山相连低凹处的那段路叫“崾岘”。我在当地参加工作以后,有段时间在拓家川公社的白家塬。白家塬离梁家塔十里路,隔着两架山一个崾岘。梁家塔离文安驿二十里路,文安驿逢一有集。

大约是深秋,一天朝阳刚刚升起,踏着早晨潮湿的清新,我从白家塬动身去赶集。上午十点多,四面八方来的人群都涌到文安驿原来寂静的那一条街上。乡亲们肩挑、手挽、毛驴车拉,带来的是自家果树上长的李子、梨、苹果,自留地里产的洋芋(土豆)、葱、辣椒,自己织的布,养的鸡,喂的猪。

集市上的人,你买我卖,我买你卖,婆姨、老汉、后生,个个善良安详,沉静温和。最有趣的是牲口市场,男人们把拉着的手藏在衣襟下进行交易,绝对地庄重严肃,成交不成交,一样地笑呵呵,一样地互相拍着肩摇晃着头。我虽然不买不卖,却最爱那种熙熙攘攘的气氛。直到下午四点供销社关门,集上拥挤的人潮散光,街道才恢复原有的安静。太阳下山,淡红色的云彩在远处慢慢变成鸽灰,我才动身往回走,因为这时再不走天黑就难回到家了。

深秋高原,微凉中夹着一份风后的怅然。我急急忙忙往回赶,路上稀稀疏疏迟归的人一个个被我超过。走到木瓜山梁家河,正碰上收工下山的人们。到了梁家塔,天暗得已辨不清人的眉眼。锤儿的父亲在井边担水,吃惊地看见我一人赶路,忙唤出锤儿的大弟殿锁,吩咐他陪我上山,照(看着)我过“崾岘”。顾不得歇一歇坐一坐,顾不得寒暄拉家常,殿锁和我几乎是小跑着上了山。暮色苍茫,四处死静,我们像两个快速移动的黑点。

再转最后一个弯就要到“崾岘”了,我让殿锁爬上一个高坡,站在那上面刚好可以望到山凹处的那短短百多米的一段路——“崾岘”。我则开始飞跑起来。两座大山之间,这时只有看上去极渺小的我一个人。我一边跑一边还高声叫着:“殿锁——”。“哎——伯梅——”殿锁在回应我。两个人你喊我一声,我喊你一声,壮胆的喊声回荡在黑色山谷间。

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这边山上,最后一声对着根本望不见的那一边喊道:“回吧!”殿锁长长地答一声“噢——”,随即消失在漆黑的夜中。

没有月色,没有风声,没有恐惧,没有犹豫。黑暗中什么都没有,凭着感觉,一路狂奔飞下山。当哗地一声推开住着的窑门,捧着那颗狂跳的心,把自己摔倒在炕上大口喘气时,再看看表,平时一小时的山路,我只用了二十分钟便跑完了。

这处“崾岘”我常常走,哪里上坎,哪里下坡,哪里转左,哪里向右,闭着眼睛都清清楚楚。离开延川后,在咸阳三年,回北京四年,来到广东屈指算来九年。这么多年总是做着一色一样的梦。漆黑的夜晚过“崾岘”,殿锁喊着:“伯梅——”。没有月色,没有风声,没有恐惧,没有犹豫,两座大山之间飞跑着一个小小的我。梦醒来,已不知在何处。心底深处的认同,是留在梦中的故乡,永远的黄土高原。

(作者曾在原文安驿公社梁家塔大队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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