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弄人

迈哈默德·台木尔(محمود تيمور,1894~1973 )是埃及现代著名作家,“埃及现代主义派”文学的代表者之一。他的短篇小说尤有特色,被译成英、法、意等十多种文字,获得国内外好评,在当代阿拉伯文学中很有影响,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写在额头上》《恭贺新禧》《粗唇》《伊哈桑·拉希》等,还写过一些长篇小说和剧本。这篇《造化弄人》译自台木尔的《恭贺新禧》(كل عام وأنتم بخير)小说集,作者在这篇小说中以辛辣的讽刺笔调,富有哲理性的语言,通过使女法吉利亚的一段独特经历,鞭挞了腐朽的社会势力,落墨集中,以“冷处理”的笔法抒发强烈的感情,表现了作者“冷中见热”的独特风格。——

译者

倘若命运之神对一个人备加关注,那他就受命运的“监护”,被套上了镣铐。

一旦你为命运所驱使,就得置身于排着长队、低垂脑袋,在既定的漫漫长路上行进的人群里,不得左顾右盼,不能极目远眺,更无法揣测前程的坎坷艰难,只是毫无自由、毫无目标地走啊走,俯首听命,安于那或多或少的恩赐。

可是,命运之神有时一一哪怕是一小会儿——也会眼乏耳倦,闭目养神。就在这一瞬间,便会出现反常的事,沧海桑田、颠三倒四。这类反常的事,有些将天长地久常驻人间,有些则如过眼烟云倏忽即逝。

被命运之神的枷锁压得喘不过气的世界总是趁这当儿轻松轻松,小憩一阵。天才就产生在这一刹那间,伟人们像来势凶猛的子弹呼啸而过,发出刺耳的响声,为世界闯出一条崭新的路。

一俟命运之神惊醒过来,它不得不面对现实,强抑怒火,再次举鞭抽打人们的脊背,无可奈何地顺着天才开辟的新路向前走。这条新路往往是违反命运之神本意的。

更多地发生在命运之神闭目养神时的是一些芥末小事,尽管颇有点离奇古怪,但芝麻绿豆,不足挂齿。使女法吉利亚遇上的就是这类小事。虽然别人把它看作生活中一桩区区小事,法吉利亚自己却将其视为至关重要的大事。这事在她看来是这么非同小可,我们也许有必要向诸位叙述一下,但愿天许。

法吉利亚是个孤女,从小失去父母,无亲无故。命运驱使她侍候别人,使女这个职业最适合她的才能。既然前命已定,法吉利亚就只得终身在别人家里当丫头,她换了一家又一家,总是干那些最低贱、最辛苦的活儿。

终于有一天,她在一个局长大人的家里安下身来,这位局长大人同妻子、老母和三个孩子一起,住在幽静的城区内一幢新盖楼房的三楼。

公馆里陈设豪华,生活阔绰,宾客众多。家务重活像一个巨大的铜盘全压在法吉利亚一个人头上。她起早摸黑,干着没完没了的粗活。她相信,自己就得一辈子这样干下去。她多么像家中那头忍辱负重的老牛。她晓得,命中注定了自己和这条温顺宽厚的老牛是处于同等地位的,这使她感到几分安慰。

法吉利亚备尝艰辛,但从不怨天尤人,也从未想到自己还会有什么别的活路可走。她在生活的车轮上无始无终,无止无休周而复始地转动,她形同稿木,心如死灰,成天茫然若失地微张着嘴,冷漠地绷着脸,目光呆滞。倘若有人问她在想些什么,她就猛地振作一下清醒过来,然而她什么也没想,什么也说不出。

转眼间,法吉利亚已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可是她几乎一点也没变,还是那样干瘪,毫无动人之处。她夜以继日,像钟摆一样忙个不停,破晓起来干家务,一直忙到深夜还得哄孩子。

楼房建有一座雅致的露天阳台,全家人常聚在这儿聊天。法吉利亚真羡慕这一家人在这么舒适的阳台上共享天伦之乐。她多么向往每当晚风习习、繁星闪烁、夜幕降临的时候在这地方休息片刻,睡上一觉啊l可是,这个可爱的阳台是主人们专有的,她一个使女怎能靠近?尽管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地张开想象的翅膀,憧憬着这块“乐土”。

法吉利亚就这样默默地活着,直到战火爆发后的一个晚上,她的生活整个儿变了样。命运之神照料监视这个姑娘有些厌倦了,它眼皮一搭拉,打起磕睡来。这个磕睡只打了一小会儿,只有几天,最多几个星期,对于命运之神来说,这个把星期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防空警报鸣响了,局长公馆三层楼上乱成一团,有的哭,有的叫,人们惊恐万状地奔下楼梯,慌慌忙忙往防空洞里钻……

法吉利亚太累了,她睡得很沉。当四周一片寂静时,她才睁开双眼,跃起身来到处张望,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会儿,她明白了,有空袭!主人们都抛下她逃命去了。法吉利亚下意识地冲出门去,也想躲进防空洞,这时她却一眼瞥见了沐浴在月光下的阳台,清风微拂,万籁俱寂,四下里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声响……

法吉利亚环顾四周,若大的楼房里只有她是唯一的主人,阳台上松软的垫褥吸引着她。姑娘踌躇片刻,内心激烈地斗争:是离开还是留下?在一片静谧中,她感到安宁。她想象着自己躲到防空洞里去的情景,哄哄这个孩子,抱抱那个,折腾个没完,累死人了。想到这儿,她灵机一动,迈开脚步向阳台走去,舒坦地倒在软软的垫褥上翻来翻去。她的身体过去只接触过硬梆梆的地板和薄褥啊!这阳台上的软褥多么华丽舒适!她伸着懒腰,尽情呼吸新鲜空气,好像轻飘飘地腾空飞到另一个充满欢乐和温暖的世界。

骤然,轰隆一声巨响,整个楼房都摇撼起来。法吉利亚猛地跳起来,向门口跑去,可炸弹像火山爆发喷出的岩浆一般袭来,她全身关节像被震脱了臼,昏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法吉利亚从昏迷中醒来。她抬起头来注视周围,发现自己还躺在阳台上,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天空。怎么回事?身上的灰土哪来的?狼籍满地的碎砖乱瓦又是哪来的?一定出丰了,出了什么事?

法吉利亚居然安然无恙地活着,只是四肢乏力,双眼发呆。主人们的身影一下子闯入她的脑海,吓得她战傈不已。应该马上到主人跟前去侍候,不然又要挨一顿臭骂,遭一顿痛打了。

法吉利亚跑去开门,门关着,她用手使劲一推,正想迈步,突然发现面前是陡峭的深渊,一眼望下去令人头晕目眩。她吓得睁大双眼抓住墙壁,喘个不停,又往后退了几步,呆想了好半天,最后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小心翼翼地在阳台面临大街的那堵墙上移动脚步,到处是断壁残垣,一片废墟。她战战兢兢地东张西望,吓得发愣。

老天爷!这次空袭炸得这一带地区只剩下一堵高墙支撑着法吉利亚夜里睡过的阳台,它兀立独存,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座灯塔。法吉利亚心惊胆战,喉中挤出悲戚的呼救声,马路上传来几声零落的呼应。不一会儿,人们纷纷围在那堵高墙下不远的地方,看着这惊人的奇迹,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一个姑娘,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真玄哪!

人越围越多。那个大腹便便的警察在灾难过去之后又神气活现地大声吆喝着走来了。身高体壮,目光敏锐的消防队员头上顶着闪闪发光的黄色铜盔走来。他们身边是一群救援队员,迈着儒雅的方步,眼神镇定,头上的红帽子格外威风。

突然像打地里钻出来似的,人群中跑出一个人,全身上下的口袋里塞满纸片,手提一架照相机,东蹦西跃地忙个不停,口中还一个劲地嚷:“给记者闪开一条路!

法吉利亚大声呼救,下面围得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在阳台下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人们议论着怎么救姑娘出险境。

那堵墙已经震裂了,摇摇欲坠,必须采取紧急措施;每拖延一分钟,姑娘的生命就多一分危险。

消防队员和救护队员迅速展开一条很大的米拉叶(阿拉伯被单一一译注),紧紧拉住它的四角,只要姑娘往下一跳,便可化险为夷。

法吉利亚进退两难。她犹豫不定,又惊又怕,觉得阳台马上就要坍下去了,这才狠狠心,咬咬牙纵身往前一跳,记者正好抢拍下这张独特的“死里逃生图”。

法吉利亚正巧落在米拉叶上,几乎昏厥过去。当她脚触到地面,神智略为清醒,便惊奇地望着围观的人群。人们发出一阵哄笑声,七嘴八舌地向她打听事件的来龙去脉,救护队员忙着为她检查。姑娘周围人头攒动,喧阗嘈杂,一根根脖颈伸得老长,都想看看这个奇迹。法吉利亚被挤得一步也动弹不得,她一下子变成了众目睽睽的焦点。她的每句话人们都饶有兴趣地细听,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都引起一片啧啧赞叹之声。那架照相机更是不论她走到哪,都把她的一举一动拍下来。她有点洋洋得意了。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位身穿黑衣的老妇人,头发花白,仪表庄重,但略嫌做作。看看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再听听她那洪亮的嗓子,便可以清楚地感到她有着不平凡的冒险经历。

这位老妇人一面口中念叨着“奉真主之命”“赞颂全归真主”(穆斯林祝福他人的口头禅——译者注)和避邪的咒语,一面走近法吉利亚,夸法吉利亚年轻又漂亮,实在太迷人了。法吉利亚生平第一次听到赞扬她的话,心儿怦怦直跳,她高兴地向这位老妇人转过脸来。那老妇人把姑娘吹得天花乱坠,尽管两人只谈了一小会儿,老妇人却已把姑娘的身世了解得清清楚楚:无依无靠的孤女,主人无疑被空袭炸死了。

这位老妇人眼力实在不坏,她一眼认定面前是个很有油水的猎物!老妇人忙不迭地请姑娘作为贵宾住到她家去,一直住到有了安定的去处为止。法吉利亚自然点头答应了。

这下,老妇人俨然成了姑娘的保护者和代言人。每每有人上来打听法吉利亚历险经历,老妇人便自告奋勇地回答,讲得有声有色,把姑娘说成是她的一位密友。

老妇人陪姑娘到了家,热情款待,奉为上宾。法吉利亚过上了安适奢华的生活,穿上了美丽的新衣服。

第二天,各报纸竞相登出关于这次狂轰滥炸及其悲惨后果的消息,法吉利亚和那堵高墙的奇迹成了新闻报道的中心话题。老妇人赶忙把这些报纸拿给法吉利亚,指着她的照片,把谈论她的内容大声念给她听。姑娘又惊奇又得意,脸儿胀得通红,双眼炯炯发光,她婷婷玉立,胸部高耸,那身华丽的新衣把她装点得格外妩媚动人。

一群又一群的好事者趋之若鹜地涌向这所公馆,追根究底地打听法吉利亚的消息,都想一饱眼福,亲眼看看这位奇迹般的女英雄:在空袭下周围几十个人死于非命,唯独她一人居然蹊跷地活了下来!

那个老妇人翻动三寸不烂之舌尽量满足人们的好奇心。她热情接待来人,然后一屁股坐下来,胡编乱造添枝加叶地讲述离奇曲折的“惊险故事”。每逢老妇人滔滔不绝地大讲历险记时,法吉利亚总是一言不发,仔细聆听,久而久之她自己也被老妇人编造的故事弄糊涂了,搞不清哪些是真事,哪些是杜撰。

人们对这一轶闻的兴趣日趋浓厚,日复一日,来访的人络绎不绝。你想,平常马路上出了一点事,比如汽车与电车相撞呀,无谓的殴斗呀,或是其他一些稍微超出常规的事,他们都会忘乎所以,蜂拥而来,团团围住奄奄一息的被撞者,痛苦呻吟的伤员或不省人事的挨打者,品头论足。何况现在像法吉利亚这样绝妙的奇事呢?

可这又怎能责怪他们。他们身不由己过着平庸、单调、令人心烦、千篇一律的生活。他们热切地需要看到一点新奇的事,寻求感情上的兴奋和刺激。这座公馆终日灯红酒绿,觥筹交错。认法吉利亚置身于众人之中又羞又喜,宛如一位待嫁的新娘。

新娘?……是啊,一切都为这次幸运的事件大开绿灯,人人都在盘算着姑娘的婚事,只不过没有启齿说出罢了。法吉利亚昨天还是一位备受冷落,无人问津的使女,今天真的成了一位身价百倍的新娘了吗?

昔日的使女已与空袭的牺牲者一样湮没无闻了,今天俨然站立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位令人眩目的女英雄。

天下的男人都有点自以为是。狂妄和自私使男人们不能容忍一个女人在出风头方面超过他。每每一个女子崭露头角,就会有男人凑上前去,甜言蜜语,硬以保护人自居。还有的男人追名逐利,屡遭挫败,千方百计寻求安慰,一遇到有名望、地位高的女子,就幻想能成为她的丈夫,沾点光,挤进梦寐以求的天堂。

正因如此,法吉利亚很快成了社交界和舆论界一颗闪闪发光的明星,关于她婚事的议论也在全城迅速地沸沸扬扬。

第一个上门求婚的是一个胆大包天、来历不明的冒险家,齐整的胡子,宽宽的肩膀,颇有钱财。他向老妇人提出了自己的愿望,她满口答应,愿意成全这门亲事,冒险家送上大宗厚礼,再三道谢后告辞回家,盼着娶亲的喜庆日子。

冒险家前脚离开,后脚又跟上来一伙人,其中有一个大发战争横财的家伙,两手戴满了晶光闪烁的戒指,脚蹬一双黄得发亮的皮鞋,他满心希望自己的家产中能增添这位女“豪杰”,这样,他搜集的宝物就成龙配套更臻完善了。他一开口说明来意,老妇人就忙不迭地拍着胸脯满口应允,他慷慨解囊,馈赠了一大笔钱,然后道谢告辞,回家等待约定送“货”的时间。

各种各样的说客每天带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摩肩接踵地涌来,离开时都带着成功的希望。法吉利亚有点轻飘飘的,老妇人更是洋洋自得,笑纳无穷无尽的钱财。

各家杂志纷纷把法吉利亚的轶闻趣事作为吸引读者的好材料,不厌其烦地加以报道,大肆喧染,把姑娘仪态万千的各种姿势拍成照片用来装磺封面,这样,上门求婚的人更多了。日日夜夜,川流不息,客厅简直成了一个激烈竞争的拍卖行,姑娘的身价一天翻几番,高得惊人。竞争者们被一种占有欲所驱使,他们狂热地搏斗、抢夺,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他们早已忘了竞争的目的,只是一味要赢,满足自己的好胜心理。

法吉利亚就要嫁给一位有钱的老头,他与法吉利亚素昧一平生,充其量不过像其他人一样,遇上了一股汹涌的人流,刚想探个究竟,便被这股洪流所淹没,无法解脱,只得顺潮流而下。要不是发生了使人意料不到的变更,法吉利亚就要嫁给这个老头了。

这时,命运之神的眼睑颤动了几下,表明它即将甦醒。它一睁开眼,就紧紧盯住法吉利亚,一点也不放松。

那以后,空袭日趋频繁猛烈,使人们心惊胆战,不少人逃出了开罗,到远处寻求安全之地。最早逃跑的人群里,就有那位腰缠万贯,差点把法吉利亚要到手的绅士。

人们忐忑不安,如坐针毡,报纸连篇累犊地报道新的空袭,新的事件。人们渐渐把法吉利亚和她那曾哄动一时的奇闻忘得一干二净。生活的每一刻都有豪杰出现,走运的人终会倒霉,乐极生悲。

不久,这个在拍卖市上价值连城的宝物成了人们不屑一顾的玩意儿。法吉利亚被老太婆用手推搡出了大门,踯躅街头,她茫然地走着,来到一座三层楼房前,竟遇到了早已断绝关系的前主人,她以为他们早已死去了,其实并没有死。

就这样,姑娘又重新回到她的老窝,与那头忍辱负重,角上压着整个世界重担的老牛相依为伴,她又像从前那样,默默地干活,从不提起空袭后她那名扬全城的“光荣”往事。

姑娘怎么也弄不明白,难道世事就这样变幻莫测,过去的好果子一颗也没给她留下?

她俯首听命,从不恼怒,从不抱怨,每当忆起那段奇异的往事,姑娘总是喃喃自语:

“到底那是真事,还是一场梦?”

姑娘永远也得不到明确的答复,毫不奇怪,现实与虚幻在她天真的脑子里混成一团,世上任何人的智力,任何哲理,也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幻影……

译者:郭黎

原载《阿拉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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