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姥姥去世那年我六歲，在上學前班。
媽媽說，太姥姥走得安祥，沒受什麼罪。可是，太姥姥早就已經認不出我們了，姨奶奶，舅爺爺，他全都不認識。我和哥哥叫他，他也沒反應。他每天坐在那張椅子上，夏天三姨奶奶把椅子搬到院子裡，冬天就挪到火盆邊上。太姥姥總是駝著背不說話，也沒什麼表情。這個樣子就是“安祥”嗎？
太姥姥走丟的那個冬天我三歲半。太姥姥是晚上出的門，爺爺奶奶在隔了一個院牆的房裡。等他們睡前來看太姥姥，發現床上沒人。屋裡屋外，院牆內外找了個遍也都沒人，才意識到人不見了。奶奶趕緊打電話給三姨奶奶，爺爺也打電話叫人。晚上十來點鐘，大家出門，打著手電筒四下裡找人。
誰也不知道太姥姥會往哪裡走。天寒地凍，黑燈瞎火，完全是大海撈針。當天晚上沒有找到太姥姥，大家只能各自回家。奶奶整夜沒法閤眼，第二天一早就給外地的姨奶奶和舅爺爺都打了電話，讓他們趕緊回來。
奶奶後來說那時候她心裡是做了最壞的打算的。我問媽媽什麼是最壞的打算？媽媽說是擔心太姥姥去了天堂。可是，老外婆和老外公都在天堂裡。爸爸媽媽說我們以後也都要去那裡。有一次外婆說她也老了，我還問她怎麼還沒去天堂？難道去天堂是壞事嗎？難怪外婆不回答我。
第二天大家起床繼續在附近找太姥姥。山腳下，水庫邊都找遍了。臨近中午的時候，聽人說鄰村的田裡躺著個老人，奶奶心裡“咯噔”一下，連忙叫上爺爺趕去看。
太姥姥就這麼被找到了。在地裡凍了一夜，半睡半醒，臉上和身上都硬梆梆的，已經說不出話來。送到衛生院，掛上鹽水，在空調房裡待了半天，太姥姥的身子才慢慢軟下來。吃了點東西，太姥姥窩在被子裡睡著了。奶奶的心這才落了地，
奶奶後來和我們說太姥姥還是幸運的，因為那時候氣溫還沒有降到很低，不然太姥姥可能就要沒了。沒了是什麼意思呢？媽媽說要是很冷，太姥姥就會被凍僵，然後就去天堂了。太姥姥去了天堂不也還在嗎？怎麼會沒了呢？
那個週末正好是元旦，爸爸帶我們回去看太姥姥。太姥姥躺在病床上，看見我和哥哥很高興，那時候他還是認識我們的。大姨奶奶，八姨奶奶還有舅爺爺都回來了，一群人把太姥姥圍著，像是怕他又不見了。
爸爸問了醫生才知道，太姥姥的血壓已經快到兩百了。衛生院的條件簡陋，舅爺爺說第二天要帶太姥姥去縣裡做檢查，後來也沒有去。爸爸說太姥姥是血管性痴呆，要把血壓控制住才是關鍵。
第二天是年末最後一天，爺爺奶奶在太姥姥家住了半個多月，我們就一起回縣城自己家了。晚上我尿床，好大一泡尿，把爸爸的衣服都打溼了。爸爸生氣的把我的褲子脫了，用力打了我的屁股好幾下。
爸爸不知道我是要滅火。白天我和哥哥在太姥姥家裡玩了火盆，晚上在夢裡就看見火盆燒起來了太姥姥還在烤火，我著急滅火才拉了尿。
早上剛起床，我聽見奶奶和媽媽說太姥姥住的屋子夜裡著火了。昨天裝好空調，太姥姥出院回家睡。半夜裡電線起火，床上的被子衣服都著了。太姥姥迷迷糊糊醒了，嚇得跑到院子裡的廚房裡躲了起來。
空調被燒得掉下來砸到了冰櫃上，住在院牆另一邊的舅爺爺和舅奶奶都被驚醒了。開門看見院牆那邊一片火光，都嚇得不輕。舅爺爺說他大喊著衝到房間裡找太姥姥，卻找不到人。最後是舅奶奶在廚房裡找到了渾身發抖攥著菜刀的太姥姥。
太姥姥又住進了衛生院。我們去看太姥姥的時候，他縮成一團窩在被子裡。過了火的房間亂成一團，屋頂全是黑乎乎的。我看見地上有一團變形的黑色東西，爸爸說那是燒化了的插座。
太姥姥再次出院後，房間裡多了一張床，晚上幾個姨奶奶輪流陪著太姥姥睡。太姥姥不要舅爺爺陪，舅爺爺睡下太姥姥就起身要走。我問媽媽為什麼太姥姥不喜歡舅爺爺陪他，還有為什麼總沒見著大舅爺爺和小舅爺爺？媽媽說是因為舅爺爺們脾氣都和太姥姥一樣犟，湊在一起總吵架。
好在院子裡的牆拆了，我們又有地方玩了。媽媽說當初幾個舅爺爺為了分家的事吵了好幾年，後來就砌了這堵牆。屋子院子都被一分為二，但是還是隻有太姥姥一個人住著這所大房子。舅爺爺們起了牆怎麼還不回來住？太姥姥一個人不是很孤單嗎？
太姥姥後來沒有再走丟過，幾個姨奶奶都看得緊，太姥姥去哪裡都有人跟著。再後來，太姥姥不再出門。他大部分時間都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偶爾抽根菸，看會電視。
姨奶奶們不讓喝酒，太姥姥吃飯也沒了樂趣，隨便吃點菜，把盛給他的飯吃完了事。太姥姥越來越不愛說話，偶爾說幾句，我和哥哥都聽不懂。爸爸說他也聽不懂，因為太姥姥說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太姥姥的耳朵也有點聾了，姨奶奶們和他說話都要很大聲。
太姥姥去世之前我們回去看他，我覺得太姥姥好像變小了。他靠在床上，弓著背就像一隻煮熟的蝦。我偷偷告訴媽媽這些，但是媽媽說這樣說話沒禮貌，大人們聽了會不高興，不許我再說。
太姥姥的葬禮上，三個舅爺爺都來了。葬禮結束之後他們真的吵架了，每個人都硬著脖子紅著臉，眼睛瞪得老大。姨奶奶們勸了一會，大家散了。沒過多久院子裡又起了一堵新牆，但是還是沒人住，太姥姥的家成了一所空房子。
太姥姥去天堂之後，我們很少再去他家了，爸爸說那裡已經是幾個舅爺爺的家了。那太姥姥要是回來了住在哪裡？電影裡說亡靈們每年都會回來和家人團聚呢。爸爸說太姥姥的亡靈住在墓地裡，就是我們去過的那個山坡上的墓碑後面。那太姥姥也會回來和我們團聚嗎？爸爸說會的，他就夢見過太姥姥。
我也想夢見太姥姥，還想夢見沒有院牆的大院子和冬天暖和的火盆。可我再也沒有做過那樣的夢。爸爸說沒關係，只要我們還記得太姥姥，他就會回來和我們團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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