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生活(2)——一个人在阳曲县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到阳曲县那一天下午。太原市北城区武装部的汽车把我撂在县武装部大门口就走了。司机不知道我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他以为我既然是回家,就应该熟门熟路,我也没有跟他解释什么。


在县武装部,我才知道原来军人也可以像地方老百姓一样自由散漫。当我在武装部传达室打听我父亲的办公室时,很多人堵在传达室门口探头探脑地看我——他们没有见过这么小的女兵。我透过挤在窗口和门口人们的头顶,看见外面仍然有军人奔走相告:“王政委的妮子来了!是个女娃娃兵呢!”

传达室的人终于放下电话对我说,“王政委下乡了,你妈妈也请假没上班。你们家在县委大院那边,要不要派个人把你送过去?”

我一个人两手空空,县委大院就在隔壁,我自己能走过去。

我沿着墙根走在早春的太阳下,一边观察这个地方。这条街好像是新开的,马路上除了黄色的尘土,没有一点废纸垃圾。路两边连一棵树都没有。虽然山西的早春还有点凉意,可光秃秃的马路直晒在太阳下,我觉得太阳像夏天一样晃眼。

我走到县委大门口时,一位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他用口音很重的地方话对我说:

“你是王书记家(外)妮子吧?王书记下(外)乡了,我们正在联系他,还没啦联系上。你妈妈带着你(外)兄弟回(外)南方了。你看你是咋呀?你是到(外)县委招待所先住下呢?还是回你(外)家?”后来我知道,山西人的这个“外”,约等于普通话的“那个”。

我被他的口音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县委招待所”这几个字听得很明白,猜想他是想让我住县委招待所,我对他说:

“我要回家。”

他领着我走进县委大门,一直往县委大院深处走去。

路上,他自我介绍说,他叫令狐威,是县委办公室主任。我一听他的名字,立刻对他产生了好感。我那时候见识少,不知道中国百家姓里有复姓令狐,我以为他姓凌,名虎威。多威风的名字!我要是知道他姓“令狐”,可能好感就会大打折扣了:虎和狐,这两种动物差得远啦。

我们一路鸡同鸭讲地说着话,在县委办公室的院子里,一院子的苹果树花开烂漫,蜜蜂的嗡嗡声就像远处的沉雷!粉白色的苹果树后面是漆成天蓝色的办公室门窗。

我被这样的景色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完全听不懂令狐主任对我说了什么。我虽然从南京来,可从来不知道,花是可以这样铺天盖地开的。

走进院子就走到了苹果树下,抬头看去,厚密的苹果花几乎将蓝天遮去,只有透过花的间隙隐约可以看见湛蓝的天空。向四面看去,前后左右全都是苹果花,即便有人走动,我也只能看见行人的小腿,上身完全被花挡住。人们就走在落在地上的苹果花上,地上厚厚的苹果花将人们的脚步声完全吸去,所以,除了蜜蜂的嗡嗡声,院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当时的感觉,就觉得这些苹果花被院子箍成一个花的立方体,一路走过,鞋子上沾满了苹果花瓣和苹果花汁。当时我才疏学浅,那种于心不忍的感觉不知道如何形容才好。几年后,我看到了一个成语“暴殄天物”,立刻就想到了那一天我走在那些苹果花上。以后每当我用这句成语,我眼前总是要浮现那天我走在苹果花上。

我家就在苹果花右边的一个小门后面。

小门的院子又是一重天。院子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连大点的石头都看不见,黄土地上寸草不生,就像生产队的打谷场。后来我妈妈也的确在那夯得很实的黄土地上晒她从南方运到山西的粮食。

院子其实是两排平房两头用白粉墙拦了起来。院子的小门关起来,就把那个像童话世界一样的苹果花关在了外面。

令狐主任说,县里一下下放来了两个大干部,一个是副省长王谦,一个是我爸爸。他们县委宿舍没有那么好的房子让这两家人住。办公室研究了一下,就把这两排房子专门用墙隔开,前面一排住王省长,后面一排是我们家。

我根本没兴趣听他唠唠叨叨地说什么,我的兴奋点完全在院子外面那一院子的苹果花。和苹果花为邻,我觉得我简直就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的冬妮娅!

我一边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参观我家,一边欢快地吹着口哨: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漂着柔曼的轻纱……(我在宣传队两个多月,好事没学会,跟男战士学会了吹口哨,哈哈)。

你们知道嘛,我们家没有人,可竟然没有锁门!那个感觉,就好像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

我问令狐主任,我妈妈哪里去了?我弟弟在哪里上学?

这时候令狐主任已经可以说两句不像样的普通话了,他很艰难地用普通话对我说,我妈妈带着我弟弟回南方了。

这次我听明白了,原来我妈妈把我扔下走了。我呆呆地站在客厅中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第一个感觉是:你既然不喜欢这里回了南京,为什么活生生把我从南京艺术学院拔到这里来!我要是留在南京继续跳我的白毛女多好!

令狐主任这时候又问我,如果害怕的话,要不要先到县委招待所住着,等我爸爸从乡下回来再回家。我说,“我就住在我家里。”

我从来生气的时间不长,我这时候想起院子外面的苹果花:有一院子的苹果花,我什么都不怕。

苹果花不能当饭吃。家里清锅冷灶。高大的门廊下面有一个新砌的炭火灶,我不会用。

晚饭时,我照令狐主任的交代,到县委大院后面食堂吃饭。

阳曲县是隶属太原市的一个小县,县委的工作人员都住在附近,走路最多10分钟就回家了,他们没有习惯在食堂吃饭。尤其下午下班后,诺大的院子可能只有两三个人。在食堂吃饭的也就是值班人员和个别一两个单身汉。所以县委大院食堂一个炊事员就把我们6、7个人的饭都做了。

食堂炊事员姓庞,40多岁的样子,开始我跟着大家一起叫他老庞。我爸爸回来后,硬是让我叫他庞叔叔,为了不叫他庞叔叔,我情愿不去食堂吃饭。

我到了食堂,对正在下笼屉的老庞说:“我叫王玉明,是王培耕的女儿。凌主任让我到这里来搭伙吃饭。不知道应该在哪里买饭票。”

我的这番话,当即被在一旁吃饭的几个年轻人取笑。一个人说:“在老庞这里吃饭不要饭票。老庞这辈子恐怕也没见过饭票是个啥。你就对他说:老庞,给个碗。有碗就有饭吃。”

老庞给我拿来一只巨大的碗,这是我第一次见山西人“饭碗赛脸盆”的大碗,那碗绝对比我的脑袋都大,如果翻过来当帽子,只怕我的脑袋要小好几号呢。

老庞感慨地对其他人说:“到底是人家王政委家从南京来的,见过大世面。小小妮子敢叫老子的姓名呢。”

年轻人顶撞道:“你看王政委是王政委,人家女娃娃看就是人家老子。你哇不敢叫你老子的姓名?”

我不理睬那几个小青年,埋头一根一根地吃着碗里土灰色的面卷。后来跟老庞熟悉了,才知道这种东西叫“莜面贴巴谷”(不知道这几个字对不对)。我虽然在省军区宣传队每天晚上也吃一顿粗粮做的晚饭,但这样的东西我是第一次见。拌面的西红柿酱非常酸,老庞在西红柿酱里还放了很多醋。

老庞看我吃饭的样子,又说道:“牺惶呢(可怜啊),这么小的女娃娃,就当兵去了。给我家妮子我可舍不得。我说妮子,你一个人在外面,想家呀不?”

我说:“从小习惯了,不想家。”

其实我是吹牛呢,我从小上幼儿园就在小营幼儿园,上小学在解放路小学,几乎没有住校的经历。不过我不想家是真的。我只是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妈妈不在了,爸爸下乡了。虽然还不知道为自己的前途担忧,但毫无准备地突然被抛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那种惶恐的感觉整整一下午都挥之不去。

文:王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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