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王船山《俟解》之君子與庶民圖像——以《孟子》「人之所以異」章詮釋爲例|蔡家和

▪「推荐」王船山《俟解》之君子与庶民图像——以《孟子》“人之所以异”章诠释为例|蔡家和

王船山《俟解》之君子與庶民圖像

——以《孟子》“人之所以異”章詮釋為例

蔡家和

東海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

來源:《武漢科技大學學報.社科版》2018年3期

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五月廿二日戊戌

耶穌2018年7月5日

摘要:通過對船山六十六歲時作品《俟解》的詮釋,探討船山對君子、庶民與小人此三者之間的看法。

《俟解》一書近於日記式的心得體悟,是依於《孟子》“人之所以異”章的內容而抒發。“人之所以異”章談論人、禽之辨,認為人與禽獸之異者,系“君子存之”而“庶民去之”,船山此文即以君子與庶民對舉,而非君子與小人對舉。

船山藉此興發個人感想,認為庶民看似無病,而其實為害更大,故要引導人之志向,勿流於平庸與凡俗;小人之惡,人人見及,且得而誅之,至於庶民之平庸則陷於流俗,病無可病,有其禍害,而誅不勝誅,因此為害更大。

故對於《孟子》“人之所以異”章中君子與庶民圖像以及船山的詮釋作一解說。

  • 一、前言

《論語》中常見於君子與小人的對比,例如:“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論語·里仁》)“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論語·顏淵》)“君子上達,小人下達”(《論語·憲問》)“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論語·為政》)等等,其中,君子、小人的區分,有以位言,也有以德言。

以位而言,則君子為上位者,小人為下位者,這時的小人,指的是人民、百姓,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論語·泰伯》)。又有以德、位合言者,如說君子修身而有德,小人則德低,無遠大抱負,器量狹小,難有作為。《論語·顏淵》言:

季康子問政於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孔子此處所言“小人之德”,指“子欲善,而民善矣”的“民”,系以下位者之百姓為“民”。

而文中也以德行來區分君子、小人:君子有德而小人無德;子欲善則先之以君子為善,故君子既有位,也有德,上位若無德,則不可能移風化俗。也有以德行來強調“君子”者,如“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論語·顏淵》)

這裡的“小人”,應指喜好“成人之惡,而不成人之美”之徒,若將“小人”解釋為“下位者”,如說百姓容易成人之惡,則似乎不通。

此如《大學》“小人閒居為不善”、《中庸》“小人而無忌憚也”之說,其中的“小人”概非指無位之民,而指無德之人。

因此,《論語》中關於君子與小人的區分,有以上位或下位而言,也有以修德或去德而言。至於《孟子》一書關於兩者的區分,則近於《論語》。

不過到了後世,所談論的君子與小人,其中的“小人”常指無德而心機重、為己謀利之人,如朱子之詮釋《孟子》。

《孟子·公孫丑下》原文:

孟子為卿於齊,出吊於滕,王使蓋大夫王驩為輔行。王驩朝暮見,反齊、滕之路,未嘗與之言行事也。公孫丑曰:“齊卿之位,不為小矣;齊、滕之路,不為近矣,反之而未嘗與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而朱子的詮釋是:

蓋,齊下邑也。王驩,王嬖臣也。輔行,副使也。反,往而還也。行事,使事也。夫,音扶。王驩蓋攝卿以行,故曰齊卿。夫既或治之,言有司已治之矣。孟子之待小人,不惡而嚴如此。[1]

朱子視王驩為嬖臣,又稱之為小人。則王驩既有位,又被稱為小人,可見在朱子看法中,小人不都指下位者,而是指無德者,即在宋明理學中,對於小人的見解,已不是以位而言,而是以有德與否來作衡量。

也就是說,到了朱子、宋明理學的時代,“小人”不一定是指草民、細民,而有特定用法,特指心機重、失德、寡廉鮮恥之人,不一定是下位者。至此,已發展出君子、庶民與小人這三類人格圖像,而王船山亦承此說法。

  • 二、《俟解》中君子與庶民的對比

船山(王夫之,1619-1692)對於《孟子》“人之所以異”章的詮釋,可見於《讀四書大全說》《四書箋解》《四書訓義》等著作,當中的詮釋方法是嘗試回到孟子原意,闡發人性與物性之間的不同處,然而《俟解》一書則顯發了船山特殊的靈感,特別表現在關於君子與庶民的對比上。

“庶民”一般指的是道德中性的百姓,不具上位者之地位與德行,亦無大惡,不至於造成嚴重禍害。然而船山卻有異解,認為庶民甚為可懼,有志之人應當圖謀進德修業,不甘淪為庶民始可。

此如孟子對“庶民”的態度,對孟子來說,鄉民、小人都是不足的,應當有所圖謀,[2]其言:

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乃若所憂則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由未免為鄉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則亡矣。非仁無為也,非禮無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孟子·離婁下》)

孟子認為,君子有其終身之憂,即人為舜,而我還不免為鄉人?這裡有兩個重點:一者,“君子”以德而言,不一定以位而言,若以位言,則都已是君子了,如何又是鄉民;二者,所謂的“鄉民”,雖不為惡,卻是不足,還要能立志成聖成賢。

《論語》中樊遲問於孔子,而請學稼、學圃,孔子回答自己不如老農、老圃,而視樊遲為小人[3],此中“小人”係指地位不高、眼界不高的百姓。而孟子看待鄉民,亦是以中性、無害而論,但仍希望能夠有所努力與提升。

到了宋明理學,則已成為君子、小人、鄉民(庶民)三種區分方式。“小人”是指用盡心機而為己謀利犧牲他人者,無關於其地位;而“鄉民”“庶民”則是指一般的下位者、平民百姓,一般的庶民平淡無奇、眼界不高、抱負不遠,無可為害。然而,船山卻認為庶民有所為害,此見於《俟解》一書[4]。

《俟解》一書,近於日記式之心得、感想[5]。俟者,等待也,等待未來有人能夠了解,又此解,非只是讀書看懂,而是能夠落實、實踐[6],如《俟解題詞》言道:

所言至淺,解之良易,此愚平情以求效於有志者也。然竊恐解之者希也,故命之“俟解”,非敢輕讀者而謂其不解,懼夫解者之果於不解爾。其故有三:一者,以文句解之,如嚼蠟然,而未嘗解之。以己反諸其所言、所行、所志、所欲,孰與之合,孰與之離,以因是而推之以遠大。此解者也,吾旦莫俟之。

船山自謂,書中所載言詞淺白,不難理解,而希冀有志之士能解繼其志。所言“俟解”,非是輕視讀者之不能理解,而是強調要能身體力行,否則僅如嚼蠟,非真理解;必須要能反身自省,是否於日常之所言、所行、所志、所欲等各方面,哪些相合、哪些背離?而逐漸積累成一光明遠大之修為!即是“先行其言,而後從之”[7]之意,而這便是船山所等待的人物、所希慕的理解。

《俟解》中,船山因著《孟子》“人之所以異”章有感而發,其言: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君子存之,則小人去之矣;不言小人而言庶民,害不在小人而在庶民也。小人之為禽獸,人得而誅之。庶民之為禽獸,不但不可勝誅,且無能知其為惡者,不但不知其為惡,且樂得而稱之,相與崇尚而不敢逾越。


學者但取十姓百家之言行而勘之,其異於禽獸者,百不得一也。營營終日,生與死俱者何事?一人倡之,千百人和之,若將不及者何心?芳春晝永,燕飛鶯語,見為佳麗。清秋之夕,猿啼蛩吟,見為孤清。乃其所以然者,求食、求匹偶、求安居,不則相鬥已耳;不則畏死而震攝已耳。庶民之終日營營,有不如此者乎?


二氣五行,摶合靈妙,使我為人而異於彼,抑不絕吾有生之情而或同於彼,乃迷其所同而失其所以異,負天地之至仁以自負其生,此君子所以憂勤惕厲而不容已也。庶民者,流俗也。流俗者,禽獸也。明倫、察物、居仁、由義,四者禽獸之所不得與。壁立萬仞,止爭一線,可弗懼哉。

“人之所以異”章原文: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孟子·離婁下》)

人與禽獸相差之處不多,此相差之處,庶民與之背離,而君子卻能保存。“君子”所指者何?孟子舉“舜”為例,舜之為君子,一方面就位而言,一方面也就德而言。

舜之所以表現出君子的體段,而別於庶民者,在於明物、察倫、居仁、由義,此與庶民有別,亦不同於禽獸[8]。此中,孟子區別出人與禽獸,又以君子與庶民的差別作為代表。

一般而言,“庶民”應為中性語[9],非指不道德者,又“君子”當與“小人”對比才是,如今孟子卻把“君子”與“庶民”對比起來,孟子是否別有用心?不管如何,船山則慧眼獨具地對此進行闡說。

船山以為,“庶民”未必無罪,孟子此處不言“小人”,而代以“庶民”,即是說“庶民”也有禍害。

“小人”的罪行明顯,處理起來容易,但“庶民”的過失則不甚顯著,且比比皆是,因而誅不勝誅。又庶民之日用不知其過,且樂而稱焉,相與崇尚又不至逾越過多,即大家相約守住此百姓日用之道,若能有恆產則有恆心[10]。

百姓即以恆產為心,若無恆產而有恆心者,唯士為能;士尚志,是立志於成為管理階層,百姓則相約以恆產為心,一旦恆產不再,心也就隨著放僻邪淫。

船山舉例,以百姓十家之數作為觀察,其中能與禽獸不同的,可說少之又少。人與禽獸差別之處,在於能否明倫察物、居仁由義;明倫者,通明五倫,但百姓相守者為恆產,於日用中不知五倫,或說百姓對五倫的遵守並不牢靠,一旦恆產不再,五倫也不再。例如,為了爭家產,兄弟、親人之間不惜對簿公堂。

至於察物,船山意思是能夠覺察於人倫事物,依於事理而行,而百姓卻常是依於私利而行,如孔子言:“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此處“小人”,可以是下位者。又禽獸者,概僅以食、色為性,重於生存保任與後代繁衍[11],人若只是如此,便猶如醉生夢死。

船山註解《莊子·達生》“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命之所無奈何”時,其言:

生之情者,有其生而不容已者也,《內篇》曰:“人謂之不死,奚益”,夫生必有所以為生,而賢於死,特天下之務之者,皆生之無以為,則不如無為,有生之情,而奚容不有所為耶?


命之情者,天命我而為人,則固體天以為命,唯生死為數之常然,無可奈何者,知而不足勞吾神;至於本合於天,而有事於天,則所以立命而相天者,有其在我而為獨志,非無可奈何者也。

船山認為,人與禽獸不同,人之生,必有生之情、生之不容已處,必須把握此生之情,否則人之存在只是苟活,同於禽獸,其引《齊物論》語:“人謂之不死,奚益!”人活著,若只是像禽獸一般地只重吃喝,那麼倒不如死去。

這裡,船山想要歸結到德行的開發、道德的創造,即居仁由義者。船山對於道家特別是莊子,有時批評,有時讚揚。批評處,系因道家的退藏於密,無有儒家的承擔;讚揚處,即視莊子與孔門得以相合,視莊子有孔門的意味。

船山認為,《莊子·外篇》的義理,乃莊子後學仿莊之作,其中很多篇章都義理錯謬,不足承接莊子,不過此“達生篇”則不然,深為船山欣賞,以其能通於生之情。生之情者,乃做人之不容已處,是道德操之在我之事;而無可奈何的,則為命,是不可為者。

人要能自我做主,去做道德實踐之事,便可以從禽獸一類跳出,而不為小人、不為庶民,這是操之在己的自由意志,不是無可奈何者。此顯示君子必要自重而不甘淪為庶民、小人,系人人皆可自我提升而成就者。

船山認為,庶民終日所營求者,不外乎求食、匹偶、安居,此與禽獸相似。雖然對於告子的認食色為性,孟子並不反對,但人之存世卻不能只求於食色。

船山的《讀四書大全說》在提到“人之所以異”章時,認為人與禽獸之異,除了道德性之異外,食色亦不同,人之嗜炙與牛之食細草亦不同。西施迷人,而不能迷鳥、魚等物,故人之異於禽獸者,樣樣不同,都是幾希。

但在此《俟解》處,對於人禽之辨,則不談人與禽獸的食色之異,食色內容雖異,但求食、好色之形式則同。理由在於,《俟解》是責成人成就君子,不要淪為小人,也不要安於庶民,一般以庶民為無害,其實為害不淺,應當立志而為君子。

人民所求者,食也,食雖不可免,若只用心於此,則孔子也不贊成,如孔子言,“民無信不立”,不得已時則先“去兵”“去食”[12]。孟子亦言,“飲食之人,人皆賤之!”即是說,只是用心於飲食,而缺乏高尚情操。

至於求匹偶、求安居,此皆人之常情,如荀子謂耳目口鼻四肢求安佚者為人性,而近於惡,不過,荀子還是要人化性起偽,以便成就高尚人格。

船山認為,一旦為人,則有人之情、人之實,不免於食、色等之營生或鬥爭,於此之際,因著所求皆同、層次相同,因而迷失了自己的德行,忘記孟子“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的提醒,此則辜負了天命之性。天所命者為人性,人性不同於禽獸之性,人性有其食色,形式上同於禽獸,內容則異;人性尚有道德要求,而禽獸則無,至少孟子如此認為。

因此,人若只是懂得食色,而忘卻德性,則為是負於天地之仁。仁為天地之心,君子存之,庶民去之。庶民去之,則流為庸俗,庸俗者,則與禽獸相去不遠。人為高級禽獸,雖有理性,若只是工具理性,而為食色服務,此即淪為庶民一類。

至於人、禽之不同,即君子存之而庶民去之者,船山依於孟子而歸結為舜之所為:明倫、察物、居仁、由義,此為禽獸所無。如船山言:“壁立萬仞,止爭一線。”此一線正是人與禽獸差異之幾希處,萬仞山壁彼此爭高,便只爭於一線之高,而人之為人而爭其不為禽獸者,正是爭於居仁、由義、明倫、察物與否。若無法固守,則流為庶民,而為平庸,近於禽獸,無法把人之為人的意義顯示出來。

船山又言:

以明倫言之,虎狼之父子,蜂蟻之君臣,庶民亦知之,亦能之,乃以樸實二字覆蓋之;欲愛則愛,欲敬則敬,不勉強於所不知不能,謂之為率真。


以察物言之,庶物之理,非學不知,非博不辨,而俗儒怠而欲速,為惡師友所錮蔽,曰何用如彼,謂之所學不雜。


其惑乎異端者,少所見而多所怪,為絕聖棄智、不立文字之說以求冥解,謂之妙悟。以仁言之,且無言克復敬恕也。乃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亦以驕惰奪其志氣,謂之寡交。


居處、執事、與人,皆以機巧喪其本心,謂之善於處世。以義言之,且無言精義入神也,以言飠舌,以不言飠舌,有能此者謂之伶俐。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謂之勤儉傳家。庶民之所以為庶民者此也,此之謂禽獸。

船山認為,若言“明倫”,所明者人倫,而虎狼也有父子之恩,蜂蟻也有君臣之義。此如朱子之見,以人、禽之辨在於人得其全,而動物得其偏,動物並非全無道德。然這不是孟子的意思,孟子並不認為虎狼也能成就德行。

船山先順朱子的意思發展,認為動物能有君臣之義、父子之孝,而庶民亦有;庶民之於人倫亦有知、亦能行,知行合一,則為何還要批評庶民?此因庶民以樸實稱道,欲愛則愛,自認率真。然此樸實、率真,非船山所取價值義的真,庶民之真乃用心於物慾之上者。

至於“察物”,《論語》亦要人博學,如言“多聞闕疑”“多見闕殆”“博我以文”等等,都希望能有博學、審問之效。這也是船山批評陽明學不足之處,陽明只是一個良知,而無有良能,孤陽而不生;重良知,而輕知識文化。

至於俗儒、庶民則怠而不學,為佛、老所惑,如道家言:“絕聖去智”“絕學無憂”“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禪宗亦不立文字以求妙悟等,一般庶民、俗儒為佛老所影響,以致於庶物不察。

至於“居仁”,其事君、友士者,惰其志氣,而自謂寡交、自找藉口;又處事者,皆以機巧而喪其本心,用心不正而無仁[13]。

而“由義”這一方面,庶民亦難以精義入神,常以言語或不言來試探他人,心機不用於義,而用於自利。孟子言:“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逾之類也。”(《孟子·盡心下》)未當言而言,此以言語作為試探,當言而不言,則又是以不言來作為試探,而這些都近於竊賊所為,竊賊之竊物,必先打探情勢。正如庶民以言或不言飠舌者,看似聰明伶俐,卻是機心作祟,用心求利。

故雞鳴而起,即汲汲於利,卻自認勤儉,此心之偏——即雖非不勤儉,然於用心大本處已失,如象山所言,既已喻於利,勤儉亦不足論,如同要有恆產才有恆心,此非立志豪傑之所為。如此一般的庶民所為,船山視之近於禽獸。

故船山說:“使其小有才,惡浮於桀、紂必矣。此庶民之禍所以烈於小人也。”即未聞於君子之大道,而所具備的才能,正好用來開發利益,則這些人的禍害更甚於小人,因為小人之惡明顯,易得而誅,庶民則不顯,病無可病,且庶民數眾,誅不勝誅。於是,船山苦口婆心,要人提升層次、性情,而以君子為依歸,不要甘心淪為庶民、禽獸。君子者,可以有其位,亦可有其德,然一旦淪於庶民,則與禽獸不遠矣。

  • 三、結語

船山何以對庶民、百姓如此嚴格?一方面,依於孟子,也是要人避免淪為鄉民,又說道二,仁與不仁,因此可以說,從孟子開始就有如此嚴格傾向;另一方面,也許因為時代背景,如黃宗羲批程明道,因為明道認為孟子之掃蕩楊朱,廓如也(掃清了)。

黃宗羲認為明道所言如痴人說夢,因為天地之間自私自利的人是無法掃盡的。船山與黃宗羲處於相同時代,面對著亡國之痛,亟思救亡圖存,也因為庶民之屬,總是消極、自利的多,胸無大志、少為公利著想,一個國家既充斥著如此之人,自然難以振衰起弊,而以亡國告終。

船山在《禮記章句·序》中談到幾個思想教育要點,包括夷夏之辨、人禽之辨、禮與無禮之辨,以此“文化中國”的觀念,作為一種思想建構。當見到百姓安於清朝統治,遂更痛心疾首,於是透過《孟子》“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之警策,而對庶民進行針砭,幾乎將庶民等同於小人,顯得嚴格!

然而最終是要人能立志並落實,立志為豪傑之士,雖無文王之興發,亦能自我興發,免於鄉民、庶民、小人。此外,也將書名題為“俟解”,喻意等待後人之證解,以行動力量而善繼先人之志,成就君子,福國利民。

註釋:

[1] “聖賢於人只就事論其理之當然者,如待王驩出吊於滕,只說不必有言,吊於公行子,只說朝廷之禮,未嘗以其為小人而有絕之之意,不若後世立朝先分一君子小人之界限。凡事必相齟齬,至成朋黨之禍,此等處恐東漢君子尚未能到也。”參見沈善洪、吳光:《黃宗羲全集(一)》(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18頁)。黃宗羲並不把王驩詮釋成小人,這一點與朱子是不同的。

[2]孟子希望人人皆有大志,皆能成為不待文王而興的豪傑,教人免為鄉人。又孟子之論“小人”,如言“從其小體”;“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者,這些說法並非輕視彼等,而是希冀能給予教化而予以提升。

[3]“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論語•子路》)

[4] 船山於一六八四年的作品,時歲六十六。

[5]《俟解》特別注重個人的修養方面,但仍然從自己的哲學理論出發,尤其是對於唯心主義哲學的批評,極為深刻。參見王夫之:《船山全書(十二)》(嶽麓書社,1988年版,第469頁)。

[6]船山對於知行之說,偏重於行,如於《尚書引義》言:“且夫知也者,固以行為功者也;行也者,不以知為功者也;行焉可以得知之效也,知焉未可以得行之效也。”參見王夫之:《船山全書(二)》(嶽麓書社,1988年版,第314頁)。

[7]此為朱子對《論語》“子貢問君子章”的斷句,若是程 子 的 斷 句 ,則 是 “先 行 ,其 言 而 後 從 之 ”。

[8]船山言:“人之所以異於禽獸,仁而已矣;中國之所 以異於夷狄,仁而已矣;君子之所以異於小人,仁而已矣。 而禽狄之微明,小人之夜氣,仁未嘗不存焉;唯其無禮也, 故雖有存焉者而不能顯,雖有顯焉者而無所藏。”參見王 夫 之 :《船 山 全 書 (四 )》(嶽 麓 書 社 ,1988 年 版 ,第 9 頁 )。 船山以仁為體,以禮為用,而小人、禽、狄雖可以有微體,而不能藏諸用,即不能存其禮。此乃人、禽之別。

[9] “須知習心動處,不善即惡,未有善惡兩非之境,曾滌生言,不為聖賢,便為禽獸,此蓋本之孟子,孟子曰: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如彼之意,庶民去此幾希,即是禽獸, 實無有介於聖賢禽獸之間者,不善即惡,勢無中立,所謂道二,仁與不仁而已,孟子於人生參透深切,自非真志乎為己之學者,何足以語此,又吾幼讀孟子,至雞鳴而起章, 嘗發問曰:雞鳴而起,不孳孳為利,亦不孳孳為善者,其得為舜之徒歟,若不許為舜之徒,而又不許為蹠之徒,則是有舜蹠中間之一流,此於世俗雖復可雲,若衡諸真理,則凡不舜者,即皆蹠之徒也。特其為蹠之程度較低淺,而非與蹠為生質之異也,故夫吾人念念之間,不善即惡,未有中立之境,此理須於自身求之,宗佛與否,吾何問哉?”參見 熊 十 力 :《熊 十 力 全 集 (二 )》(湖 北 教 育 出 版 社 ,2001 年 版,第155頁)。熊先生在與內學院論辯時,對方認為除 了善、惡之外,還有非善非惡的無記,而熊先生舉孟子的 “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之說及道二的見解,認為非善即 惡。故於此熊先生與船山的見解相近,也因為熊先生欣 賞船山。二人皆認為庶民不為善,則淪於惡,非有中性的庶民

[10] “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孟子•梁惠王上》)此謂人民百姓心繫於恆產。

[11]船山曾批評道家之流太強調自然,取法於天之自然卻淪習為動物,因為天也自然,動物也自然,因此批評道家之流於禽獸。

[12]“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論語•顏淵》)

[13] “須知習心動處,不善即惡,未有善惡兩非之境,曾滌生言,不為聖賢,便為禽獸,此蓋本之孟子,孟子曰: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如彼之意,庶民去此幾希,即是禽獸,巧,亦不下於人。若人的理性只專心於食色機巧,則成高級禽獸,與禽獸相類。

參考文獻

[1]朱熹:四書章句集註[M].臺北:臺灣鵝湖出版社,1984:245.

[2]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2冊)[M].長沙:嶽麓書社,1988.

[3]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3冊)[M].長沙:嶽麓書社,1988:2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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