溼狗糧——每周一更小故事

——誒,小光,要是便秘和拉肚子必須選一個,你會怎麼選?

肖玲問這話的時候,我正在吃她吃剩的半根烤焦了的熱狗腸,第一口咬掉了大半截深褐色的薩拉米,第二口就只剩了淺褐色混雜著玉米粒的醬料。我惡狠狠地把可樂遞給她:以後擰不開瓶蓋不要找我!

她灌下幾口飲料,吃吃地笑了半天,對我說:你真以為我擰不開瓶蓋?你想想,如果瓶蓋這種東西,世界上半數的人都擰不開,那設計它的人,腦子豈不是進水了?

我問:那你怎麼老讓我給你擰?

她說:為了滿足你的英雄主義唄!現在又沒什麼兵荒馬亂的,只好在小事上讓你體驗一下騎士精神了!

我說:騎士精神不是這個意思……

她說:別掉書袋,忘了約法三章了嗎?

我只好閉嘴,恨恨地咀嚼起來。

我們正走在一個公園裡。公園叫什麼名字或者在哪兒一點兒也不重要,只要它是公園,有假山有垂柳有人工湖有涼亭就夠了。青年男女之間的交往就需要這些東西。假山可以倚著拍照,當然興之所至也可以爬上去;柳條可以編成草環,柳葉和柳枝都可以充當簡易的樂器,演奏一些五聲調式的東西還是綽綽有餘的;人工湖可以划船釣魚,當然賭咒發誓的時候也很有用,因為一般水都很淺,跳下去也淹不死——淹死在人工湖裡了也沒有淹死在大江大河裡聽上去體面;至於涼亭,用途就更多了,不過,如果你不知道到底有什麼用途,也不要在別人使用它的時候跑去盯著看,不然你的人身安全絕對堪憂。

肖玲的約法三章,具體就是:第一,不許動手動腳;第二,不許賭咒發誓;第三,不許掉書袋。

所以我這個女朋友,可能是真實存在的,也可能是我想象出來的。因為人類最靠譜的感覺——觸覺,在我們的關係中基本被廢棄了。我只能依靠其它不太靠譜的感覺去描摹她這個人。

先說視覺吧,說實話,這幾年我一直沒太弄清楚她到底長什麼樣子。三年前,她剛上大一的時候,留著齊耳的短髮,戴一副大眼鏡。我對她那時候的樣子很滿意。她那雙毛茸茸的大眼睛完全被隱藏在酒瓶底一樣的鏡片後面了,看上去就像人群中最普通的一個姑娘。只有跟我躺在公園涼亭裡的時候,她摘下了眼鏡,目光迷離地望天時,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睛才會顯露出來。

——可不要想歪了,我說的“躺”是一人佔據一長條凳子,再把鞋脫掉。頭對頭,當然,想腳對腳也可以,不過那樣就起不到驅趕其他看上這塊寶地的傢伙們的作用了。畢竟,一個公園裡就那麼幾個涼亭。又遮陽又擋雨還透風,想坐就坐,想躺就躺。這種稀缺資源自然會遭到哄搶,大爺大媽們尤其兇猛。為了霸佔涼亭,我總穿著一些奇怪的襪子,視覺效果非常震撼:把白襪子放進墨汁裡面染黑整個襪底再晾乾,這樣的襪子看上去就像生化武器一樣。於是來來往往的覬覦者們就用同情的目光看著肖玲了:這姑娘怕不是有鼻炎吧?要不就是有鼻咽癌!

繼續說視覺效果。等她上了大三,有一天,她跑到我們單位樓下來等我,就站在門口,我的必經之地。可是我沒看見她,揚長而去。當然,我看見她了,只是沒有想到那就是她。因為她摘掉了眼鏡,還燙了頭髮,穿了一條極具曲線感的裙子。臉上還化了妝,看效果應該出自她宿舍那幫到處找人練手的損友之手。總之,這樣一打扮,她看上去猛然間就老了十歲。所以,我批判性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0.1秒就離開了,因為我對於一切“資深”的東西都不感興趣。

後來她哭著追上來,說我一點兒也不浪漫,說她本來想給我一個驚喜——驚喜這種東西,恐怕只有最無聊的人才會喜歡吧。我終於認出了她,蹲在地上笑了三分鐘。我們去吃大排檔,就有幾個小青年總瞟她,臉上還帶著玩味的笑容,目光上上下下,順帶掃過我。這種體驗從未有過,又美滋滋又麻煩。

我對於面子這種事總是不太在意。但吃個豬腳飯吃成了動物園裡的大熊貓,我還是很窩火。後來我就跟他們打了一架,在其中一個傢伙頭上開了個瓢。當然,瞟了肖玲的不止他一個人,可是他的眼睛最大,眼珠和眼白活動的時候看得最清楚,這讓他的猥瑣變得明目張膽起來,格外招人恨。其實他長了這樣一雙眼睛,只能被迫做正人君子。可生活還沒教會他這一點,只好讓我來動手了。

我在急診室裡的樣子很是驚悚——整件襯衫的前胸都浸滿了血漬。其實那都是鼻血。我被其中一個手快的傢伙打破了鼻子,於是我就低下頭來,控制著角度和力度,儘量讓鼻血把衣服染得均勻。以至於120來的時候,那個咋咋呼呼的小護士問我:你還能走不?不能就躺下來,我們有擔架!

說了好幾遍,盛情難卻,而且那個小護士長得還挺合我的眼緣。後來我就把全身大半重量掛在了她肩上——大概就是那個時候,肖玲跟我記了仇吧。等到了醫院,小護士發現上了當,就撇著嘴,拿一雙棉花錘一樣的小拳頭,給我從腦袋打到尾椎骨。肖玲的臉色就更臭了。不過,我都為她打了架了,現在我是英雄,我的英雄光環沒褪去的時候,原則上,我幹什麼都能被原諒。肖玲當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她除了擺臭臉什麼也幹不了。

警察和事老一樣給我們各打五十大板,然後就走了。對面已經來了七八個人,我只好也趕緊攢人。可是還沒等電話打出去,一個人踱進來了,光頭那麼顯眼。我喊他:老Q!

他一愣,看到我那一身的血,連忙跑過來:小光?我操!你這是到哪兒浴血奮戰去了?怎麼著,要光榮了?

我說:滾!誒,回來——來根兒煙!

老Q剛拿出打火機,小護士翻著白眼走了過來:這兒不許抽菸!

我連忙說:不抽了,不抽了!順勢把老Q的大半盒好煙還有那個看上去還不錯的zippo給揣進了褲兜。

老Q氣得乾瞪眼。

正在這時,對面那幫小子裡面,領頭的那個恭恭敬敬走過來:圈哥!

我趕緊咬住嘴唇,怕繃不住笑。我這人雖然年紀不大,可從小都跟老Q這幫人混,輩兒可高。

後來就一排人過來跟我鞠躬,連同被開瓢的那個,整整齊齊的,一二三,鞠躬!把肖玲和小護士樂壞了。

臨出院,小護士在我手心裡放了個東西。回家後展開,是個紙條,上面寫著一個手機號。我一揚手扔到了窗外。

那晚肖玲打電話來噓寒問暖,可是沒說幾句就嗆了起來。她還委屈了。我鼻樑骨裂了我都沒哭。就怕這樣的時候,兩個人都覺著委屈,都想讓對方找補。我跟她大吵一架,兩個人都元氣大傷。

放下電話,我抽了根老Q的好煙,媽~的軟綿綿的一點沒勁兒,就像肺裡塞滿了棉花,跟老Q那個貨一樣。我心煩意亂,屋裡亂轉了半天,突然就拿起手電筒,跑到樓下的花壇裡去了。那個紙條兒正掉在一泡濃痰裡,我猶豫再三,還是給撿了起來。

小護士說,她正下了小夜班,要去吃夜宵。

我趕到前幾天打架的大排檔,沒想到又遇到了那幾個小子,他們那架勢跟駐場嘉賓似的。看到短短几天,我就又換了個不錯的妞,個個都瞪大了眼睛。

小護士只吃皮,不吃肉。肖玲只吃肉,不吃皮。小護士說:皮裡面有膠原蛋白,美容養顏。又說,吃肉腿會變粗。肖玲說:肉裡面有蛋白質,強身健體。又說,吃皮會長胖。

反正我是來者不拒,也沒什麼吃相,我吃過飯的桌面,跟黃鼠狼掃蕩過沒什麼兩樣。小護士愛笑,笑起來也好聽。我感覺好極了。肖玲這人的幽默感總是慢半拍——奶~奶~的,我老想著肖玲幹什麼呢!

吃完飯,小護士說:看電影走!

午夜場,放傑克與肉絲。小護士說:沒勁兒!

直到這一刻,我才仔仔細細看了看她。她吃著一包雪果子,整個的山楂填進嘴裡,兩秒鐘後,用手接著,吐出來乾乾淨淨的籽兒。我總覺得她這一手能去申請個什麼吉尼斯紀錄。小護士長得也有些齧齒科的感覺,不過,是又美麗又愚蠢的那一種。

肉絲脫光了,我們前後左右的一對對也開始漸入佳境。只有我跟小護士還捧著一堆零食正襟危坐。我突然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前座站起一個鐵塔樣的胖子,問我:你笑啥?

小護士拉著我奪路而逃。她跑得也像齧齒動物一樣快,比我還快。我們跑了好遠才停下來。手是什麼時候拉在一起的,我完全記不得了,只感到一手心的汗。她仰頭問我:去你那兒還是我那兒?

我慫了,偷偷在褲子上擦著汗,半天沒說話。這樣的姑娘聽說過,沒遇見過。紙上談兵誰都會,可這麼一個大活人香汗淋漓地站在我面前,還是讓人措手不及。

小護士又問:帶身份證了沒?

我們找了好幾家,才有一家沒客滿的。環境挺好,還贈送開床服務。小護士去洗澡了,嘩嘩的水聲中,我猶豫著是不是該奪路而逃。

畢竟,我只是想小小地報復一下肖玲,我還想告訴她我跟小護士吃了飯、看了電影的事呢,好氣歪她的鼻子。可是,現在變成真正的犯罪了。

小護士洗完澡出來,啊了一聲。她肯定鬧不清為什麼房間裡突然一片漆黑,床上還有個人在打呼嚕了。

為了裝得像,我連打了半個小時的呼嚕,最後都有點兒缺氧了,嗓子又辣又疼。後來真不知是暈過去還是睡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被脖子上的一陣溫熱弄醒了。小護士正趴在我脖子上,頭髮全掃在我臉上。我迷迷糊糊地問:幹嘛呢?

她說:給你蓋個章子,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

我一下子醒了過來。

鏡子裡有個端端正正的血紅印記,正面看,側面看,都能看到。角度委實刁鑽。看上去不像任何動物或者昆蟲造成的傷痕,也不像抓撓傷和鈍器傷。這麼熱的天氣,難不成我要換上高領衫?或者圍上大圍脖?那也太欲蓋彌彰了。我捂著脖子問:這東西幾天能褪掉?

小護士說:褪掉?等快褪掉了我會給你蓋上新的!

不對,很不對。我聽說這種事是隻有一次的,更別說我們根本沒有負距離接觸過。可是她暗示我還有下次——或者不只下次。

我躲了肖玲一整個禮拜,脖子上的東西才徹底褪掉。同事們也笑了我一整個禮拜。我恨死了小護士,就專門在她調休的時候給她打電話。我說:你乾脆殺了我得了,你都不知道我這禮拜怎麼過的!

她就笑,笑得叮叮鈴鈴響。然後說:這麼快褪掉了?你新陳代謝比一般人快啊?

我沒說話,在想她的一般人究竟有多一般,又有多少個這麼一般的人。

她繼續說:那我得給你補補了!

我壓掉了電話,她沒再打過來。

肖玲是第一個讓我想到“一生一世”這個詞的姑娘,也是唯一的一個。那年她剛上大一,參加了學校的一個社團,被分配拉贊助。一進門先鞠了個躬,弄得我都不知道該不該回個禮了。後來就開始說,滔滔不絕,我連插話的機會都沒有。說了十幾分鍾,我終於不忍心了,打斷了她,指出了她弄錯了部門這個事實。肖玲愣了半分鐘,小嘴一撇,我以為她要哭了,可是她把那個向下的弧度及時調整回來了,咧嘴一笑,又鞠了個躬說:謝謝領導,打擾了領導!

後來,她一跟我生氣就叫我領導。在單位我大大小小是個頭兒,也有人這麼叫我。可我現在簡直不能聽見這個詞,總覺得這就是暴風驟雨的前奏。

現在換肖玲不接我電話了,我又不好去她的實習單位堵她。我不知道這種所謂的冷戰要持續多久。女人的武器可真不少:眼淚又多,又能撒嬌撒潑,還喜歡玩失蹤。肖玲就像在我心裡套了個緊箍咒,我真懷疑她是不是有什麼魔法。早上吃碗麵,我能在浮在湯汁上面的油花裡看出她的側影來;中午偶然抬頭看天,她就在雲彩裡跟我傻笑;晚上一閉眼,她就跑到我夢裡來。

我琢磨著是不是該搞個大場面。不知道是誰說過,反正我記住了,女人對於浪漫天生沒有抵抗力。我打電話給老Q,他是我唯一一個搞婚慶的朋友。他問:你那個小對象成年了嗎?

我說:現在在校大學生也能結婚了,七月一號的新政,你還幹這個的,這都不知道?

他說:大學生?我以為是個高中生呢!說完,吭哧了半天,又說:現在全國也沒幾個在校就結的,你這麼著急,什麼情況啊?

我說:嗨,你想哪兒去了?我就是覺得吧,老這麼耗著我心裡沒底兒。

他問:你沒底兒還是她沒底兒?

我說:我~操,你是不是換了個腦子?從沒聽你說過這麼有深度的話。

這時,一陣有些熟悉的叮叮玲玲的笑聲傳來。細聽,又沒了。老Q說:行,你想搞就搞唄,兄弟這裡沒問題,要人給人,要車給車。我還有兩門十八響的禮炮,都用上夠不夠大陣仗?說完一陣奸笑。

我說:你給我想個主意,不,想幾個,我挑。錢照付!

他說:行!又說,噢,對了,燈泡他哥滿世界找你呢!

我問:誰?

他說:燈泡啊,讓你開了的那個!

我眼前浮現出那雙亂轉的大眼睛來。我問:什麼來路?

他說:反正我說不上話。

我想了想,說:來唄,大不了我支著,讓他也給我開了!

電話那邊傳來幾聲乾笑。

話雖然這麼說,再出門,我還是翻箱倒櫃把多年不用的行頭別在了後腰上。我選了老Q的第一個方案——直接點兒。那天是週末,肖玲肯定要回宿舍洗衣服——她有潔癖,穿出門的衣服不會再穿第二次,一定要洗過。冬天的時候,她的手上裂了口子,我還是從她的手上第一次看到了凍瘡長什麼樣兒。後來,我吭哧吭哧給她們宿舍搬去一臺洗衣機。不料第二天就被樓管阿姨繳獲了,後來那機器給我託夢說,現在正在她農村老家給全村孩子洗尿布呢,一天得幹十幾個小時的活兒,還沒勞保,都上鏽了。肖玲聽我這麼說,樂得像開了花。

我到了她樓下,擺好陣仗,好多人圍了過來,手機都舉好了準備拍。可是一連好幾個帶話兒的女生下來告訴我,肖玲不在。我不信,塞了樓管阿姨一百塊,跑到她宿舍一看,果然沒人。我還不死心,正想去女廁所看看,電話打了過來。

一個陰沉的聲音說:孫子,知道我是誰嗎?

我說:我孫子那麼多,你是哪個啊?

他說:還嘴硬!

電話那邊傳來沉悶的聲音,好像有人在打一隻破了面兒的鼓。電話裡那人咬著牙說:你給我出聲兒!

——嘶!

一聲牙縫裡漏出來的慘叫。雖然我從來沒聽肖玲發出過這種聲音,可是我馬上聽出來了,那就是她。我頓時眼前一黑,儘量控制著聲音裡的顫抖:孫子,你動她一根寒毛,我這輩子跟你死磕,你信不信?

他陰笑道:我好怕啊,我動了她不知道多少根寒毛了,咋整?

我問:你到底是誰?

他說:你幹了什麼事兒,自己沒數?

燈泡——他哥!我猛然想了起來。我說:事兒都平了,你還想怎麼著?

他說:平了?我弟殘了!三級腦震盪,一輩子都離不開人了,隨時會抽抽!

我到了燈泡他哥指定的地方,一個破舊得根本想不到裡面還住著人的筒子樓。本來想叫老Q,想了想,這事兒得我自己擺。

沒見到肖玲,這也在我意料之中。一進門就是一通招呼,我忍著沒把後腰的刀拿出來。那是一把見過血的匕~首,據說這東西見了血之後,就會特別嗜血。送我這匕~首的人現在還沒出來。十幾分鍾後,透過充血的結膜,我終於看清了,屋裡一共三個人,其中一個腦袋上包著網紗袋,正是燈泡。我在另外兩個人臉上搜尋著五官中相似的特質,可是並沒有找到。下死手的那個留著髒兮兮的大鬍子,還有一個壓低了帽子,面目不清。

大鬍子說:也沒別的意思,我家燈泡從小到大沒讓人這麼欺負過。

原來他就是燈泡那個隻手遮天的哥哥。我說:你說個數吧。

他說:老子不缺錢。

我等著他的下一句話,他卻沉默了。我只好問:肖玲呢?

他說:別擔心,你那小美人兒是我請來的客人,這會兒自然好吃好喝伺候著。

他把兩個“好”字咬得格外重,生怕我聽不出畫外之音。我沒了耐性:痛快點兒,到底要怎麼著?

他想了想,對戴帽子的努了努嘴。那人轉身拎來個袋子。是狗糧。

我看著戴帽子的用一隻狗食盆盛了半盆狗糧,然後放在我面前。

大鬍子說:你吃了,這事兒就算翻篇兒了!

我看著那大半盆狗糧,刻意做成狗骨頭的樣子,兩頭粗中間細,如果不是在這個情景下見到這樣的東西,我肯定會覺得它的設計者是個天才。

我端起盆,大鬍子說:別急,吃這東西,得有規矩啊。

戴帽子的就過來扳我,壓著我肩膀,又從後面踹我膝窩。

我問大鬍子:是不是我吃了,你就放了肖玲?

他說:那當然——翻篇兒。

我就任由戴帽子的綁了我的雙手,跪下來用嘴去夠那狗糧。

大鬍子又說:別急,這麼吃乾巴巴的多難吃啊,我給你加點兒湯。

我的腦袋嗡地一聲,不祥的預感升起。果然,解皮帶的聲音傳來。

狗食盆又被放在我面前,狗糧浮在他的尿上面。我連忙躲開。

大鬍子說:你要這麼著,我就沒辦法了。我好心好意要跟你翻篇兒,你怎麼不領情呢?

狗糧這東西,裡面放了吲哚類的誘食劑。這東西的味道人人都熟悉,就是新鮮的米田共飄散出的氣味。估計狗也沒吃過尿泡過的狗糧。這樣一想我就有點兒平衡了。大鬍子在那咔咔拍照,他說:對不住了兄弟,我不是針對你。只不過你早上了岸了,我卻還得在這潭子裡混。

我說:肖玲呢?

他說:你給她打電話吧。

電話接通,肖玲的聲音很冷靜:小光?

我問:你在哪兒?

她說了個地方,我最後看了一眼屋裡的三個人,就走了。走到樓下,扣著嗓子眼兒吐了好幾分鐘。然後坐在地上緩了三十秒,就爬起來去找肖玲。

我找到了她,就在這個破小區另一棟樓已經拆掉一半的平屋頂上。綁她的人很專業,五段式的綁法,即使手沒被綁住自己也解不開。我的匕~首終於派上了用場。

我脫下衣服披在肖玲身上,她的表情木木的。

我抱住她,感覺到她在微微顫抖,渾身又冰冷又僵硬。

我說:我發誓,我再也不會讓你受這個罪了……

她有氣無力地說:你又忘了我們的約法三章……

過了好久她才有要哭的意思。我哄她半天,哄不好,又急又氣,只得甩她一個嘴巴:別在這兒哭——腿能動了不?

她一眼眶的淚,急急地往回收,看著我點了點頭。

我裹挾著她下了樓,路過燈泡那個樓,我用匕首在牆上做了個記號。

我以為肖玲會大病一場,畢竟沒幾個人禁得起這麼驚嚇。可是她第二天就跟沒事兒人似的了。她說:沒挨那幫孫子的打,倒讓你打了個嘴巴——從小到大還沒人打過我呢!

我只摸摸她的頭。

她又說:我也算是幫你扛過事兒了,誒,你說這算不算生死之交?

我說:姑奶奶,咱把亂用成語的毛病改了行嗎?

她說:改不了啦,你能把吃屎的毛病改了嗎?

我心裡咯噔一下。肖玲以前也這麼開玩笑,罵我是狗,罵我是豬。可是這次不知道為什麼讓我這麼彆扭。我想要轉移話題,一時又想不出合適的話題,最後衝口而出的是:咱倆結婚吧!

不料肖玲一聽,猛地大哭起來,聲音那麼大,嚇得我手足無措。

我說:不結了,不結了,我跟你開玩笑呢!

哄了半天,她又笑了:說出口的話,潑出去的水,你別想賴賬!

小護士來了,在我單位樓下,鬼知道她是怎麼摸到這兒來的。我下了班,低著頭就往外衝。裝修房子的事兒,讓我頭疼極了。電工師傅帶了個小徒弟,我盯著的時候就自己幹,我一轉身,他就在地上鋪了報紙躺好,抽著煙指揮那個看上去也就十來歲的徒弟幹。肖玲根本鎮不住他。

小護士攔住了我。我抬頭一看,恍惚間沒認出是她。我暗暗思考著自己是不是有點兒臉盲,這種病去醫院看,該掛哪個科呢?

她換了髮型,還應該換了別的,總之就是不太一樣了。要不是她笑起來那副齧齒類動物的神情,我真不太敢認。她劈頭蓋臉問我:溼狗糧好吃不?

要不是她是個女的,我真想抽她。我說:你怎麼知道的?

她說:有人把照片發到群裡了。

我接過她的手機,是老Q的群。我問:你怎麼在這個群裡?

她說:圈哥拉的我。別管這個了……

我打斷她:你怎麼認識老Q的?

她說:我認識他可比認識你早,三天兩頭掛彩,知道我縫得又不疼又好看,次次都找我。誒,你別打岔,我就不明白了——白開水樣兒的一個姑娘,值得嗎?

我說:值不值你說了不算!

她說:嗬!你這人怎麼不知好歹呢!

我說:這事兒沒轍,就是個先來後到的事兒。

她說:你真是屬驢的。

我看著那些照片,溼狗糧一、溼狗糧二、溼狗糧三……各個角度。然後一揚手把她的手機扔了。沒回頭,聽聲音應該碎得很均勻。

我在前面走,小護士跟在後面。我說:找個銀行,給你取錢。

她問:取錢?

我說:賠你手機。

她說:那你可賠不起。

我說:別鬧,我煩著呢。

她就站定,我往前走了兩步,也不跟上來。我想了想,再沒回頭揚長而去。

領證那天晚上,肖玲還在新房盯著裝修。她大口吃著我帶去的盒飯,一邊對我控訴新的電工師傅。我點了根菸,一口吸掉半根,胸口又酸又苦。我問她:咱倆去別的地方怎麼樣?

她問:去哪兒?去多久?

我說:我還沒想好,就是離開這裡。

她問:你沒毛病吧?我還有半個月就轉正了!

我說:我是認真的。

她說:你跟燈泡那事兒不是寥了嗎?

我說:他那邊兒是寥了……

她說:小光,我一直想跟你說,你現在好歹也是個公務員,不要再跟那些社會上的混子一樣喊打喊殺的行嗎?

我說:咱這小地方就這麼大,抬頭不見低頭見……

她問:你怕了?

我說:我還沒怕過誰。不過,以後就不一樣了,我有你,說不定還會有孩子……

她低下頭去,半晌,問我:房子呢?裝到一半不管了?不至於這麼急吧?

我說:要走就快快走,房子要麼放著,要麼賣了。

她說:你讓我想想。

第二天,肖玲告訴我,她不想走,畢竟,她的爸媽都在這個城市,她是說好了不遠嫁的。她的消息發過來的時候,我正陪小護士挑手機。一個粉的,一個更粉的,非讓我說哪個好看。我說:都好看極了。

她就高興地說:那都買了吧。

我眼皮也不眨地刷掉了洗手間的大半地磚。

買完手機,她還非要請我吃飯,我不去,她就整個人往我身上掛,我躲都躲不及。

只好去了,小城最好的館子,她輕車熟路地上了二樓。一個叫什麼堂的包廂。我渾渾噩噩地跟在後面,只想著離開這裡重新開始的事,直到她推了門,我才反應過來,這是一個十幾人的大包廂。

已經收不住腳步了,我闖了進去。老Q,大白,豁子,還有很多熟面孔,只是叫不出名字了。都是曾經的“生死之交”,當然,沒死過,只是有過很多次接近死的程度。他們都站了起來,以前見面的你搗我一拳、我踢你一腳,變成了一板一眼的握手寒暄。那個時代還是一去不復返了。

一圈下來,老Q說:小光,你不要怪琪琪,我讓她把你哄來的。我就是想問問你,你是真慫還是裝慫?

琪琪就是小護士的名字。我說:點菜了嗎?這兒的東坡肉特好吃,這麼多人,怎麼著也得來個三份兒!

他說:吃你XX,兄弟們的臉在這兒杵著呢,你以為打的是你一個人的臉?

我說:那你說怎麼辦?我這正張羅婚禮呢?

這話說完,就有不明就裡的人給小護士道喜,她也不解釋,只抿嘴一笑。

老Q伸出手壓住了大家的噪音,說:我已經找了擺哥,他說讓你提條件,那幫孫子是壞了規矩了。

擺哥,因為善於擺事兒被起了這樣一個外號。他是我們這群人裡面,當之無愧的大哥,當然,現在他早已是一個神龍不見首尾的人物了。

我說:我沒什麼條件,就一個,把照片刪了,把這事兒忘了。

老Q說:你覺得可能嗎?

我說:我去下洗手間。

我跑到吧檯,沒想到收銀員說,今天的帳掛圈哥頭上。只好悻悻地回了包廂。老Q說:你tm真慫了?想跑?

我說:我只是想好好結個婚,好好過我的日子。咱們以前乾的事兒,比這過分的不多了去了。就許咱在人家頭上拉屎,不許……

老Q打斷我:你要麼現在就滾,一輩子別回來,這事兒不趁熱扳過來,以後有你受的!說完,他噌地站起來。

小護士拉住他:圈哥,幹嘛去?

老Q說:我tm不跟慫人吃慫飯!

一瞬間人走光了,每人都剜我一眼。偌大的包廂,只剩下我跟小護士。

她說:點菜吧,你不是說什麼肉好吃嗎?

我強打精神說:東坡肉,就吃那塊皮。來兩份,咱倆一人一份——不,來三份,我要帶走一份。

她說:別啊,涼了不好吃。你那新娘子呢,叫來一起吃,反正有人請客。

我說:你別蹬鼻子上臉啊。

她說:你對你那新娘子也這麼兇?

我突然一陣懊悔。那頓飯,我又夾菜又倒飲料,再沒惡狠狠地對待她。

深夜,我給肖玲打電話,她接起來,迷迷糊糊地問:出什麼事了?

我說:我們還是走吧。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走。我就不信了,他們還能殺了你不成?

我說:走吧,咱們去個近點兒的地方,去B市怎麼樣?就一百多公里。

她說:你知道我是費了多大勁才買到這套學區房的嗎?你知道我是怎麼……

我打斷她:還是走吧。

她說:你就為了可能的、潛在的、不確定的,別人會駁你的面子這種小事,就把我們的未來、我們的幸福一下子葬送了,你不覺得你很可笑嗎?

我說:……我再想想。你睡吧。

她說:我真累了,以後晚上過了十一點不要給我打電話了,下了班還要盯三個小時裝修,我又不是鐵打的!

電話啪地被掛掉了。

小護士又一次在下班的時候堵住了我。她說:今天我生日。

我說:生日快樂啊!

她說:然後呢?

我說:然後就快樂唄!

她說:你都不請我吃個飯?

我說:趙雅琪同志,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下個禮拜天就要辦婚禮了?

她說:你的新娘子把你拴她鑰匙鏈上了?

我說:又來勁是吧?

她就有點兒要紅眼圈。

我只好問:吃什麼?

吃的是小龍蝦。我一直心存疑慮——這種東西到底能不能吃。甲殼類的東西,總讓我有一些很不美麗的聯想。小護士倒吃得很開心,面前的殼子堆得老高。

她一邊吃,一邊說。我一邊聽,一邊抽掉了半包煙。

突然後桌有人拍我肩膀:哥們兒,我們這兒有個孕婦!

我一回頭,一個像發喧的饅頭一樣的女人衝我揚了揚手裡的大鉗子。小護士說:騙誰呢,哥們兒?孕婦跑來吃這個?

拍我肩膀那人突然樂了,他說:哈哈,你不就是吃溼狗糧那哥們兒嗎?

他的聲音很大,不大的館子裡,大家都抬起頭來看我。

當晚,我給老Q打電話,讓他給我約局。他拖長音調,打了半天官腔,我只好用他最熟悉的方式跟他溝通——正經字眼兒藏在髒字兒縫裡往外蹦,這下他才興奮起來。

約到了週末,星期六下午。老Q說:沒tm什麼事兒是一頓酒解決不了的,喝斷片兒了就都tm過去了。

我沒說話,掛掉電話,找到了十幾年沒用過的磨刀石,把我那匕首磨得鋥亮。不知怎地,一走神,食指就碾到了刀刃上,立馬見了血。我想起送給我匕首的那個人,他說:這刀喜歡血。我垂下食指,讓血一滴滴濺在刃口上面,然後繼續磨。鐵腥味兒傳來,我的鼻翼扇動著。

鄭建國。原來燈泡的哥哥有著這樣一個根紅苗正的名字。他的外號叫耳朵,耳朵這東西,別人都有兩隻,他只有兩個四分之三隻。難道大家叫來叫去能把他殘缺的部分補回來?

我盯著他的耳朵,視線來來回回。喉結的位置,頸動脈的位置。不知怎地,我覺得腰後的匕首跳了一下。

等了好久,我在十幾年後又一次用到了偷酒的法子。吐在手心裡,吐在水杯裡,吐在袖口裡,就是不喝下去。千杯不倒的人都跟我一個路數。終於我等到了機會,鄭建國要去放水。

——來來來,老鄭,我扶你!

——小光,大氣!不多說了,來,再走一個!

我扶著他,一邊把嘴裡的酒吐在門口的花盆裡,一邊搖搖晃晃地走向洗手間。

好多血,來不及似的往外流。鄭建國的血不知道為什麼腥味兒特別重,燻得我都快吐了。他沒怎麼掙扎,也一聲兒沒吭,我在動手的時候恍惚覺得手下是一隻不會叫也不會躲的綿羊。他整個人都是軟趴趴的。

手機響了起來,我的手上沾滿了鄭建國的血,半天解不開指紋鎖。是肖玲打過來的,她說:我看到視頻了,對不起,我還以為我幫你扛了事兒,鬧了半天是你幫我——我同意,我們走吧。

我沒說話,摁掉了電話。

後來的事兒,我有點兒記不清了。畢竟為了灌醉他,我也不可能一滴沒喝下去。我這人酒量其實不怎麼樣,不靠偷奸耍滑,肯定是滿座第一個醉倒的。

上訴,駁回,再上訴,再駁回。沒有什麼用了。

我爸跑來跑去,他把滿頭的白髮染得漆黑,連眉毛都沒放過。他說這樣找人好辦事,也不知道有什麼依據。

恍惚間我又回到了小時候幹壞事被他捉住的狀態了。我總是下意識地看向他的手。記憶中那鐵鉗般的大手,如今枯瘦且佈滿老年斑。只有看到這個景象,我才能確定現如今是何年何月,我又是為了什麼事進來的。

肖玲一次也沒來看我,只託人帶來了離婚協議。

小護士倒來了,那時都過了好幾個月。她說:告訴你一個消息,我想對你來說,可能是好消息——鄭保國死了。

我問:誰?

她說:燈泡啊。過馬路的時候,突然抽抽起來,鑽到車輪子底下去了,當場壓成兩截了。

我沒說話,盯著她。

她說:這麼算來,你賺大發了。可我怎麼也想不通,你怎麼會鬧成這樣?你自己張羅的合酒,如果你不想講和,幹嘛要張羅著見面?老鄭到底在廁所怎麼刺激你了?

我微笑著,看著她。

她又說:你別想不開,死緩,其實刑期也就十來年。

我的表情肌繼續努力工作著。

她說:我每月都來看你。等轉了監區,我會去問叔叔,看你三十幾次,你就能出來了——你看,時間過得是很快的。說完咧嘴一笑。

小護士,認真起來的時候,真像一隻又美麗又愚蠢的齧齒動物。

我的同類。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