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藤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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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中讀用戶@白芷

再讀《藤野先生》

第一次在初中語文課本里讀到《藤野先生》的時候,並沒有很深的印象。大概只知道這是魯迅棄醫從文的轉折。而今隔了這麼多年,再讀起這篇文章,卻驚奇地發現了文章裡精巧的細節,像隱藏在藏寶圖裡的蛛絲馬跡,等待著有一天找到講故事的人想對我說的話。除了魯迅絕妙的“罵人”和“諷刺”的藝術手法以外,再讀這篇文章,也為我打開了他身後最為重要的一扇門。

文章的開頭很有趣,“東京也無非是這樣”。蔣勳先生曾經講過這段開頭。他說魯迅的文章開頭,你感覺他總應該還有些東西沒寫,可是他就是這樣開頭了。可是再讀到時,我想這“無非”的也許不只是東京了。是魯迅個人情感裡摻雜著太多的東西。文章是1926年寫的,當時的中國革命已經到了很激烈的情形。魯迅再回頭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日本的生活,在日本所學到的知識所認識到的人,到了開頭也只能感慨一句“無非是這樣”了。在他那裡,這些經歷都是能是一個草稿,從未可能有完成的那一天。甚至是一種奢侈的消費,讓當時的中國人躍躍欲試。從下文,清國留學生“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得學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鑑,宛如小姑娘的髮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緻極了”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已經開始隱隱約約對那時的中國人的狀態有一種排斥。他對當時的中國抱有極其複雜的情緒:想通過某種方式去砸爛一箇舊世界,又懷疑自己——魯迅是個堅定不移的懷疑主義者。他懷疑一切,當然也包括自己,自己正做的事情和自己的懷疑本身。

再後面,寫到藤野先生出場,寫他不拘小節,不在乎外表,寫這位先生對魯迅的關愛。有一個很細微的地方,我以前讀來只覺得好笑,可是現在才讀出來,這恰好是魯迅留日期間文學思想與寫作藝術的朦朧的體現。他寫有一次藤野先生當面訂正他有一處血管位置畫偏移了。他寫道:“但是我還不服氣,口頭答應著,心裡卻想道:‘圖還是我畫的不錯’……”從這裡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魯迅內心偏向藝術的部分。他的優點、缺點,他的偏執,他可愛的地方都表現在這裡。在《魯迅前期文本中的“個人”觀念》這本書裡有寫到:“正在日本留學的青年魯迅首次提出‘個人’,成為中國最早論及‘個人’的思想家之一。”。事實也是如此。從他當時發表的《人之歷史》,到《科學教史篇》,再到《文化偏至論》,這些論文都是以‘個人’為主題來論述。從這裡我才恍然大悟,因為對‘個人’的覺醒,對自我的喚醒,對個人民族精神的一種深刻的理解和反思,這是促使他思考棄醫從文的最關鍵的思想啟蒙和轉折點。此處確立的“立人”成為魯迅心底的“革命”工程。他的這點魯迅式的冷幽默,恰好反應出他早期思想轉變的潛意識形態,一個雛形,亦成為他貫穿一生的思想支柱。

再讀《藤野先生》

下一個情節對魯迅來說,也是很關鍵的。藤野先生曾經擔心魯迅因中國信鬼神文化的原因不願解剖屍體,“現在總算放心了,沒有這回事”。可是下面碰到了魯迅心中很痛的一種東西。“但他也偶有使我很為難的時候。他聽說中國的女人是裹腳的,但不知道詳細,所以要問我怎麼裹法,足骨變成怎樣的畸形,還嘆息道,‘總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這對魯迅來說,是自己文化裡一種很傷痛的東西。他其實也想結束這個最壞的時代。這或許就是他行動轉折的關鍵點,但不是爆發點。爆發點在後文也有寫到。在這裡,我們能感覺到魯迅隱隱的不情願和掙扎。“掙扎是窒息的產物”。他從萬難衝出中國這個鐵籠尋找出口,現在卻又進入了一個牢籠。如同但丁走在人生的中途時卻是前面老虎,後面是豹子。死路是沒的說了;可是魯迅和他一樣猶豫,要不要叫醒身邊的人?叫醒了究竟是在害他們,還是為他們好?叫醒了他們無非是在混沌中掙扎。但是誰都沒有理由反對和低估掙扎的作用,它畢竟是一個瀕臨絕境者的習慣性動作,是唯一走向生路的本能選擇。掙扎了,也許會像魯迅說過的那種渺茫的希望;也許在掙扎中徹底完蛋。所以後面,文章最重要的情節,讓魯迅的內心和身體做出了徹底的決定。

黴菌學課上放影片,記錄的是當時日本與俄國戰爭。“但偏有中國人夾在裡邊:給俄國人做偵探,被日本軍捕獲,要槍斃了,圍著看的也是一群中國人;在講堂裡的還有一個我……這種歡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這一聲卻特別聽得刺耳。”於是第二年學期末,魯迅終於向藤野先生提出退學回國。我們看出一個救國者內心深深的刺痛。在聽到歡呼的那一刻他也許就已經意識到這個民族的心已經死了。這就是他的爆發點。魯迅至始至終都和他所說的那些“正人君子”不同——他們故作姿態的神情、矯情到荒謬滑稽的動作,他們在憤世嫉俗中一邊把自己打扮為崇高莊嚴的化身。在《敬文東解密魯迅》中寫道:“魯迅正在向正人君子、胸前有徽章的人、中庸的貓、資本家的乏走狗、流言世家、現在的屠殺著、無聲的中國、已經唱完的老調子、無花的薔薇、友與仇、人與獸等等投出了自己的怒火。”魯迅看見的這些來自中國人的麻木,冷漠,無動於衷。在這些“看見”背後,除了悲哀,最大的情緒就是憤怒。“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魯迅就是這樣對這群“正人君子”發話的。而魯迅的偉大之處就在於,他是中國讀書人龐大家族裡第一個徹底清醒“看見”這些麻木的人。這其中的一點點也來源於藤野先生給予他的鼓勵與支持,使他“良心發現,而且增加勇氣了,於是點上

一枝煙,再繼續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

文章到這裡就結束了。最後,魯迅還是和這位尊師徹底失去了聯繫。通篇讀來,我發現的不僅僅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令人敬佩的老師;還有隱藏在字裡行間的,想要衝破紙張卻被摁在牢籠裡的彷徨和吶喊。這是當時中國的悲哀,更是造就一個偉大人物的蠢蠢欲動。我們喜歡看魯迅罵人,罵那些他所唾棄的“正人君子”和“看客”,卻極少看到隱藏在這些鋒利筆墨背後一種極為痛苦和艱難的轉身。這是一個覺醒者最後的掙扎與拼搏。他還有別的選擇嗎?也許有。也許沒有。我們只知道,在當時對於失敗和失敗者身份深入骨髓的體驗中,魯迅很好地完成了他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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