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诸子百家中,影响最大的自然要数儒、墨、道、法四家。但自秦汉大一统帝国形成之后,它们的命运开始分化:儒家成了中华文化的正统和主流;法家虽在舆论上不大受好评,但实际上主宰了两千年来专制朝廷的庙堂政治;与法家相反,道家则占据了民间社会的广阔天地,成为幽人隐士的精神家园。只有墨家,在刹那辉煌之后,无论是作为一种学说,还是作为一种组织,都烟消云散,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虽然我们现在还能从文本上大致了解墨家的思想体系,但它已经只是一块思想化石,它在现实生活中已完全没有影响力。——甚至即便是文本上的《墨子》,《汉书·艺文志》记载尚有七十一篇,但现在只留下五十三篇,而且这五十三篇亦是幸亏葛洪把墨子写进《神仙传》,使《墨子》得以托庇于《道藏》而留存于世。为什么墨家下场如此悲凉?是墨家思想不够高明么?应该不是。墨家思想体系充满了伟大的人道主义色彩与科学精神,即便以现在的眼光看,它依然是那么熠熠生辉。可见,历史留下的未必尽是精华,淘汰的也未必尽是垃圾。历史的逻辑未必是合理的,但不合理的又未必是不能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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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墨家的理论体系本质上是世俗化的:兼爱、非攻、尚贤、尚同、非命、非乐、节用、节葬……这些都是纯粹俗世的学说。墨家思想中唯一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观点是相信鬼神并以此劝善,但这不足以改变整个墨家思想体系的高度世俗化色彩,不足以成为墨家门徒灵魂信仰的基础。而如果不以坚定的信仰为基础,禁欲的生活、无私的行为就不会有普遍而长久的吸引力。总而言之,一种学问要想成为广被接受的显学,总得有某种足以吸引信徒的东西,这种东西可以是形而下的物质动机,也可以是形而上的精神慰藉。而墨家恰好这两方面的东西都无法提供,最后只能“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墨家如要长存,必得把世俗主义与禁欲主义二者舍去其一,以世俗主义搭配功利主义(如同大多数世俗学说),或以禁欲主义搭配神秘主义(如同大多数宗教学说),庶几方可免于沦亡。除此之外,墨家还有一个不得不消亡的理由:在大一统的专制君主治下,一个内部有着严明纪律的世俗化组织必然会让朝廷产生极大的戒心。虽然墨家可能只有一腔热血,没有政治野心,但专制君主最怕的恰恰不是贪婪的小人,而是有政治动员能力的圣贤君子。所以,汉高祖坐稳了江山后,丞相萧何的门客劝萧“多买田地,贱贳貣以自污”,这样皇上才会安心。萧何听了劝告,于是低价强买老百姓的房子田地,结果高祖果然龙颜大悦。假如萧丞相像墨子一样想着“摩顶放踵利天下”,说不定未央宫里又要多一个无头之鬼。对于君主而言,可怕的不是有造反的野心,而是有造反的能力。所以宋太祖要“杯酒释兵权”,让老部下都去做富家翁。专制君主对一切世俗组织都必然心怀警惕,“结党营私”之所以是一个很重的罪名,关键不在于“营私”而在于“结党”。“结党营私”固然不可,“结党营公”就更加显得别有用心。所以,作为组织的墨家必然只能存在于列国时代,那时还没有形成四海为家的大一统,列国君主面临的最大危险是身边的敌国,对自己治下的百姓自要松弛许多。
本文原载于《书屋》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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