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 揭開了姜文的底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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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盜一號》的時候採訪姜文,群訪,每個人只能問一個問題,沒聊出來什麼,當時熱門了幾天的“航空母艦”論調,就是那次採訪蹦出來的。印象更深的,是當時他汗涔涔的,光著腳,盤腿坐在椅子上,他說剛在酒店樓上蒸了個桑拿,不住地拿手捋溼漉漉的頭髮。

面對面地和他聊,不得不承認,他的氣場太強大了,那種瞬間就能抓住你的光彩,不由得讓你心生崇拜。那次群訪最後,一個小姑娘記者哭著說終於見到你了,愛了你好多年,姜文安慰她:《俠隱》的時候咱們再好好聊。看各種視頻採訪,看文字採訪,都可以感受到那種噴薄的能量。這是他的天賦,也是他的本事,個人魅力。

這種魅力讓他迥異於規規矩矩、滿嘴客套話、假大空話的中國電影人,讓影迷感慨:有這麼個人,真是中國電影之幸。而有意或無意的,許多影迷也將對姜文作為“人”的欣賞與崇拜,代入了對他的電影作品的評價中——這很明顯,也很危險。危險的是,影迷(不管水平素養高低)彷彿甘願為了他,改變對電影的評價的標準,甚至委曲自己一貫的審美品位。

用他們誇姜文的俗話來說:他的電影無法歸類,只能被稱為姜文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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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人的評價,與對其作品的評價,混為一談。對許多藝術家來說是不幸(me too運動正如火如荼呢),對另一些藝術家,則又是莫大的幸運,個人魅力對其作品有加成的作用。他說看電影那功夫不如喂兒子吃倆餃子,太酷了,太瀟灑了,會讓某些觀眾鼓著掌為他的電影多給一顆星。

這個趨勢,始於《讓子彈飛》(從當年看到這部片子,這幾年內又重看過幾次,真的不喜歡。)當年圍繞這部電影的“政治隱喻”,大家討論得熱火朝天,各種解析文章層出不窮,那陣勢,如今記憶猶新,大概唯一可媲美的,是關於李安《少年派》的解析。

從那部電影開始,大眾尤其是一些沒有自己創見的影評人,就開始了對姜文的塑神行動,為他越發混亂與任性的敘事尋找各種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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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的戲謔

《讓子彈飛》的優點也很多,在此不必贅言,但著重要說的,是這部電影開啟了姜文一個很壞的兆頭:自以為是的戲謔。

戲謔,是很高級的表達手段,但姜文從《讓子彈飛》開始,就用得過度、用得彆扭、用得自我矛盾。一直到《邪不壓正》,算是達到了彆扭的巔峰。因為戲謔不管內涵多麼豐富深刻,基本的一點,是讓人發笑的,在笑之後的說道,要適中,背後的東西多了,這戲謔承載不了,少了,就只是一個笑話而已。但姜文幾乎每一次戲謔都過載了,過載的那部分,就是很多人說的“夾帶私貨”。

他的電影因此越來越人工化,缺乏自然的韻律。

觀眾笑了,但沒笑明白,正琢磨著,密集的臺詞已經將你帶入下一個戲謔了。這種雲上敷雲的法子是非常不尊重觀眾的,因為這無關智商與理解能力,而是違背了基本的生理反應。好比你一幀裡非要過三百個畫面,觀眾什麼也看不清,你卻說觀眾眼拙,誰讓眼力不行,或者近乎無賴地說,你再去看兩遍,就看清了。

他曾不無自豪地說,自己電影的容量是一般電影的三五倍。這句話本身就很有問題,感覺是將觀眾放在了創作的對立面——背對觀眾創作的理論,至少還有觀眾的存在。但感覺姜文如此做電影,是將觀眾的預設放在自己的層面,我知道這麼多,你就得知道這麼多,而且你有義務多看幾遍,以發現我的良苦用心。

這是電影創作者對觀眾的霸權主義。他的這種霸權主義,某種程度上是一些影迷瘋狂吹捧的反噬。

面對歷史,採取戲謔的手段未嘗不可,劉別謙和懷爾德電影中的戲謔夠高級,但絕對是順暢的,臺詞不可謂不考究(懷爾德的臺詞簡直句句精道),但絕對是“好入不好出”的,論臺詞密集,伍迪·艾倫也密集,但他的臺詞更多承擔的是“氣氛功能”,打造一種神經質的喜劇氛圍,漏掉一兩句,快速過去,影響並不大。可姜文的臺詞因為過度修飾與人工化,恨不得每一句都暗含多層意思,還用力使臺詞變得“接地氣”,還喜歡用跳躍的邏輯來前後呼應,真是令人厭倦不已。

戲謔的手法在《鬼子來了》中大放異彩,尤其是花屋幻想中的那段武士片情景,堪稱神來之筆,還有太多精彩的情節,農民的驢幹太君的馬,這是頂級的戲謔。《太陽》裡也用得剋制,沒有跳戲。但從《讓子彈飛》裡那場著名的涼粉戲,到《一步之遙》的教父開場、洪晃出現的所有情節,再到《邪不壓正》裡史航出現的所有情節以及那場可怕的酒吧胡鬧戲,這種“戲謔”變得越發惡俗、下流、毫無價值,用米蘭的話說就是:真沒勁!

姜文現在變得像是一個不著調的喜劇導演。不管處理什麼題材,都要猛加喜劇的料子。不管拍什麼嚴肅的場景,總要不時搞笑一下,抖下機靈,就是不讓觀眾落入悲傷肅穆的情緒,就是不讓觀眾有正襟而坐的機會,就是不讓自己的電影變得嚴肅而偉大。——吹姜的人說,這是後現代,這是解構。

這些名詞用得對不對且不爭論,個人覺得,姜文總要自我破壞“嚴肅”,是因為他內心深處充滿了焦慮與懷疑,他習慣了疑問,死活也不肯相信。我們不想討論他為何不肯相信,因為這涉及到個人的經歷與時代的浸淫,只說這種不相信,如何越來越讓他的電影變得畸形與空洞。

國恨家仇李天然,老謀深算藍青峰,奸詐惡毒朱潛龍,神秘莫測關巧紅。除了周韻的角色,其他三個角色的處理都充滿了喜劇色彩,沒有一個角色肯深入下去,挖掘他們“笑不出來、謀不出來”的大悲傷、大落寞,姜文不肯,他要以小丑來戲謔英雄,甚至拒絕讓他們成為英雄。

但他還是露了馬腳:裝作再如何玩世不恭,他還是嚮往著“相信”。因為周韻,因為關巧紅。這個角色可以深情,這個角色可以堅決,這個角色彷彿容不得稍微過分的打趣,一個能量凝聚的角色,一個真正嚴肅的角色。這份老老實實的相信,給了周韻。

如果所有角色都按關巧紅的方向去處理,別的不敢說,這部電影會輕易地做到“蕩氣迴腸”。可惜姜文不稀罕這種英雄氣,甚至不稀罕“俠義”之道,他只在乎心裡的那一麻袋懷疑,蒐羅歷史資料來遮掩最後又是證明自己的懷疑,他就是不信,信也要偷偷地信,就是不肯讓人家看出來,哪怕笑得尷尬,遮掩得笨拙,也不肯稍微正經地流下淚,說一句:我相信。

姜文也許是個真誠的人,但他現在的電影不真誠,他還是做不到像他深愛的費里尼那般,真誠、坦率與自我反省。電影或許是欺騙的藝術,但藝術家的內心,容不得一絲自我欺騙。

看不懂是個偽命題

北洋三部曲每一部一出來,都有許多影評開始深入解析,教你如何看懂,如何抓住歷史的細節。其實對姜文的電影來說,看不懂真真切切是個偽命題。

沒什麼看不懂的。

稍微加了些高級敘事技巧的,也就《太陽照常升起》,故事也不復雜。北洋三部曲的故事都有真實歷史背景,也不復雜,從《陽光燦爛的日子》開始,還有一些夢境與現實的交融場景——在《一步之遙》與《邪不壓正》中,這種真假交融的場景都處理為嗑藥。姜文不愛複雜敘事,一個故事而已,沒什麼看不懂的。

真看不懂的,看得費勁的,是他以臺詞為核心的販賣私貨。

臺詞“前言不搭後語”的跳躍邏輯,大概始於《太陽照常升起》,但《太陽》氣質迷離誘人,這種臺詞風格反而相得益彰,並不覺得突兀或難受。《讓子彈飛》的冒險氣質,高度運動轉換的情節,也容忍了這類臺詞的不友好之處。可《一步之遙》與《邪不壓正》,節奏大幅度降低,各種嘴炮情景純粹是為了宣洩“臺詞背後的意圖”,非常累人,也著實無聊。

不知大家注意到沒有,姜文電影中的隱喻,很少是“物”的,很少是某個場景某個道具的隱喻,更多的是以臺詞為載體,通過“說”來暗示。也正是從《讓子彈飛》開始,他電影的臺詞變得極為密集,容量極大,而且許多兩人以上的對話,對話邏輯活蹦亂跳,就是不會按常理出牌。

藍青峰要去買醋,華北第一影評人借改錐,連這種小細節都要使勁給你彆扭著說,跳著說,餃子隱喻什麼?醋又隱喻什麼?即便真有隱喻,這隱喻的使用也是失敗的。把本來該自然無形的東西,綁一截紅綢子,使勁在別人跟前搖晃:看,這是隱喻。

所以很懷念《鬼子來了》裡的臺詞風格,有勁,漂亮。懷念“王八操的,我一手一個,掐巴死倆。”懷念“借一還八”,懷念馬大三打驢“你媽了個逼,你媽了個逼”。那才是正經的好臺詞。在天賦的力量面前,隱喻算是什麼蝦兵蟹將。

從《鬼子來了》開始,姜文就愛上了集體編劇的工作方式,有的潤色臺詞有的架構情節有的打磨角色,這種工作方式創造了《鬼子來了》這樣的神品,也導致之後的作品變得氣韻滯澀、內容雜而不精、角色前後矛盾等等許多問題,而且也流露出非常愚蠢的苗頭:刻意追求金句。每個編劇都想表達自我,上面又有一個最大的自我在把控,一群自我湊出來的東西,不自大才是奇怪了。

但姜文並不接受“自我”之虛假、之無能,他還是覺得“自我”是天底下頭等重要的事,不論他在節目上如何說,自個兒的作品不騙人。他的北洋三部曲就是畸形自我的萬花筒拼貼,他不想給觀眾老老實實地講故事,他不屑這種“技術”,他覺得重要的,是他自個兒內心深處的“仨瓜倆棗”:懷疑,以及懷疑的各種表現方式。

姜文的才華,被他的懷疑毒害得千瘡百孔了。

《陽光燦爛的日子》懷疑,是懷疑回憶的真實性,是懷疑官方歷史的權威,但往事的每一幕都帶著相信的意願,那是美好的。《鬼子來了》也強烈懷疑,但最後馬大三繃著臉,拿著刀衝進日軍戰俘營時,那是相信的力量,那股力量震撼力太強了、太偉大了,讓人五體投地。《太陽》也懷疑,但有周韻在,有火車道上的兒子在,那也是相信。

那之後,只有懷疑,沒有相信的痕跡了。

想對他說:“阿廖沙,不要怕。”

他的愛人周韻喊出的這句話,是他最後一次相信的流露,之後不斷地隱藏與遮掩,具體的心路歷程,他自己知道。

我們哪有資格對姜文的電影之路指手畫腳呵,只是看不慣某些盲目崇拜與吹捧的人,隨便聊一聊對姜文的看法。從《一步之遙》開始,他就明顯慌了,開始想著要照顧觀眾的感受了,可惜那次的不成功還沒有真正刺激到他,這次《邪不壓正》除了找了個偶像主角賣肉,似乎也看不到什麼反思與進步。

別提什麼歷史細節了,任何一個有才華的導演,肯下功夫,都能做到。歷史資料是死的,在那擺著,費勁就能蒐羅到。但對資料的使用與剪裁,才是導演分高下的地方。姜文的剪裁,是真假難辨的,剪裁出的形狀,是一個問號。

像《讓子彈飛》裡用槍打出來的那個問號一樣。

個人覺得,姜文的電影不會有什麼改觀了,其人如此,文如其人。除非——雖然這種可能微乎其微——他意識到一個超自然的存在,不論如何自大自負,也大不過那個存在,再聰明,於那個存在也是小智,再狂妄,於那個存在也是可笑,再懷疑,也有對那個存在的信仰而託底。

那個存在,或許是李安所說的那位“電影之神”,或許是宗教式的,又或者只是一份對藝術的信仰。姜文不缺懷疑,他就是太懷疑了,他缺的是相信。有個相信為他兜底,他才不會如此迷茫地下去。那一代被紅色中國浸淫過的,懷疑成了天性,越年老,越墜往深淵。這是個時代的論題,能力有限,談不來,點到即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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