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策劃過許多中外優秀攝影師展覽的策展人，我時常面臨觀眾的疑問：怎樣去看展覽？看什麼？
我覺得知道展覽怎麼看，也就會明白展覽看什麼了，兩者相輔相成。好展覽當然需要用心去做，這體現在硬件，比如展館的經費和設施等等，同時也需要有軟件，比如策展人的思路、參展攝影師的水準和聲望、展品的品質、媒體的推廣等等。但這些只是展覽的一半，另一半是觀眾，只有當觀眾充分體驗到了展覽的種種益處，才算圓滿成功。
日本的現代分界：浜谷浩、山本悍右作品展，洛杉磯保羅·蓋蒂博物館，2013年
一個自己的世界：工作室裡的攝影實踐，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2014年
我是做展覽的工作者，但在工作之外也是觀眾。作為觀眾，我個人經驗是不能偷懶，這樣才能有收穫。絕大多數展覽，在開幕前一階段就會告知有關信息，如果有興趣，充分利用信息渠道，便可瞭解參展攝影師的情況。有些攝影師的創作比較活躍多樣，不同時期會有差異，其中原因可稍作分析。另外，可以注意一下攝影師的脈絡，比如其師承關係等等。策展人的情況也需要了解，優秀的、成熟的策展人，應該有其選擇標準和美學主張，這也是有跡可尋的。如果有更多的需求，那就得通曉攝影史，領會攝影師涉及到的各種背景，具有豐富多樣的經驗積累與知識儲備，包括閱讀、旅行和交流，總之，做功課涉及的範圍越廣，收穫也越大。
蓋瑞·維諾格蘭德回顧展，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2014年
梅普爾索普和羅丹，巴黎羅丹博物館，2014年
我為自己制定了一個好的攝影展覽的標準：它的每一部分都在興致勃勃地離題若干裡，在參觀的每一個時間點上，觀眾都能停下、賞析、遐想；它就像生活本身，也許在總體上呈現意義與命運，但生活之所以值得過是因為具體的每一天都有懸念，有差異，有豐富的可能性在等待著我們。好的影展如同古老的城市，有曲折嘈雜的街巷，密佈小店小鋪、小咖啡館、小餐廳和小廣場，讓人還整以暇，流連忘返。而在現實中有許多展覽，把影像變成現代化大道，像專橫的導遊，拒絕停留，忙於講述，認準了路線，然後就帶著我們氣喘吁吁地趕路，總算到了終點宣佈散夥，我們好像什麼都經歷過了，但什麼都沒看清。
Marcel Gautherot，巴西：傳統與創造，巴黎歐洲攝影博物館，2016年
垮掉的一代，巴黎蓬皮杜國家藝術文化中心，2016年
這就派生出另一個好的展覽標準：節制。好展覽知道自身的侷限，展線、時間、觀眾人數總是有限的，因此不必刻意追求數量、規模這種表面文章。2014年我在紐約的惠特尼美國藝術博物館觀看的《愛德華·霍珀與攝影》，就是很好的例子。該展討論了霍珀的繪畫對現代攝影產生的深遠影響，即通過巧妙地處理光線和幾何圖形來創建人物的心情，並提升日常主題攝影的水平。參展的攝影師有威廉·艾格斯頓、斯蒂芬·肖爾、格雷戈裡·克魯森、菲利普―洛卡·迪科西亞、陶德·希多和斯蒂文·芬奇等人。這個展覽並非簡單拿照片和繪畫相類比，而是從這些作者的語言上找到更多一致的走向，探究其中究竟有怎樣的涵義。
《愛德華·霍珀與攝影》的展覽面積並不大，只集中在頂樓的一個展廳裡面，每個攝影師只有一到兩幅照片，大多數尺寸很小。霍珀作品的影響力不僅僅侷限於攝影，而且至今仍在持續著，如此重要的主題，以惠特尼美國藝術博物館的各方面實力，足夠徵集到數量龐大的展品，支撐得起宏大敘事。但他們沒有這樣做。展覽的誠意和用心，在於啟發，所謂的全面、規模，大多隻是平庸慌張的掩飾，或野心膨脹使然。“啟發”才是好展覽的最高境界。觀眾受到啟發，才能不斷了解，不斷思考，不斷舉一反三，不斷觸類旁通，展覽的效果和影響才不受展線、時間、人數、地域的限制。
有些觀眾總以為參觀展覽，就會看到作者最出色的作品。這是一個認識上的誤區。優秀成熟的策展人，他首先要有大局觀，要有膽略做減法，最有名的作品，確實光彩照人，但也恰恰如此，很可能會影響到展覽整體的、必要的均衡感和節奏感。所以，就如同編輯畫冊圖錄，這些代表作不一定如觀眾所願呈現出來。展覽是個引子，真有興趣的觀眾，他們自然會有各種各樣的渠道去擴張它的邊界。這也是我作為一個策展人在實踐中得出的經驗之談。
好展覽提供的，就是疏闊大言的時機，讓觀眾得以超越自身意識和知覺可及的狹窄範疇，自主前往廣大、未知、始料不及的世界。
至此概括而言，攝影展覽怎麼去看，看些什麼？我已經說的夠清晰了。展覽是別人呈現給你的，或認為你該知道的，而你要心明眼亮。展覽不是下結論，展覽不是作報告，展覽不能只看眼前的展品，展覽也不是僅僅幫助確定些什麼。帶著學習的心態去看展覽，帶著意猶未盡的念想離開，展覽才會延伸。不要抱有太大、太重的期待，驚喜就很可能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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