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1898年11月9日-1975年9月15日),光緒二十四年生,中國浙江省嘉興市桐鄉市石門鎮人。原名豐潤,又名仁、仍,號子覬,後改為子愷,筆名TK(主要原因是豐子愷的威氏拼音法名字為FONG, TSE KA)。師從弘一法師(李叔同),以中西融合畫法創作漫畫以及散文而著名。朱光潛稱他為“從頂至踵,渾身都是個藝術家”。
“藝術的”三字,被人誤用為“漂亮的”,“華麗的”,“摩登的”意義。因此,“藝術教育”一名詞也嘗被人誤解,一位就是畫畫,唱歌等的教育。其實完全不然,“藝術的”不一定漂亮,華麗,或摩登。“藝術教育”也不單是教畫與教唱。不漂亮,不華麗,不摩登的,很可以是“藝術的”。不會描畫,不會唱歌的,也很可以是飽受藝術教育的人,知道了藝術教育的本意,便相信此言之不謬。
真、善、美,是人性的三要件。三位一體,缺一不可。凡健全之人格,必具足此三要件。教育的最大目的,便是這三要件的平均具足的發展。因為真是知識的教育,善是意志的教育,美是感情的教育。知識、意志、感情,三方面的教育平均具足,方能造成健全之人格。
但教育的重心,可以專注在三者中的某一方面。專注在意志方面的,為道德教育,專注在知識方面的,為科學教育,專注在感情方面的,為藝術教育,以前引用過“禮體為教,其用主和”的話。現在再用此法說明,即:道德教育之體為真美,其用主善,科學教育之體為善美,其用主真。藝術教育之體為真善,其用主美。
故道德教育是善的教育,科學教育是真的教育,藝術教育是美的教育。但這不過是就外形而言,不是絕對的。真善美好比一個鼎的三個腳。我們安置這個鼎的時候,哪一隻腳放在外面,可以隨便。但是後面的其他兩隻腳,一隻也缺少不得。缺少一隻,鼎就擺不穩,譬如:道德教育倘絕對注重意志方面,其病為“任意”,任意的結果是“頑固”。科學教育倘絕對注重知識方面,其病為“任知”,任知的結果是“冷酷”。藝術教育倘絕對注重感情的方面,其病為“任情”,任情的結果是“放浪”,都是不健全的教育。歐化東潮之初,我國人盲法西洋,什麼都變本加厲,“成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的狀態,時有所見。研究科學回國的人,把人看得同機械一樣。研究藝術回國的人,看見中國裡只有他一個人。美其名曰“浪漫”。所謂“象牙塔裡的藝術”,就是這班人造出來的。
故藝術教育雖可說是“美的教育”,但不可遺棄背後的真善二條件。否則就變成“唯美的”。“殉美的”,“浪漫的”,“放浪的”,不是健全的藝術教育了,這道理可以用畫來說明:譬如描一副肖像畫,必須顧到三個條件,第一,你要描寫的人必須是可敬愛的人。第二,你必須描得肖似逼真。第三,佈置設色用筆必須美觀。第一條就是善,第二條就是真,第三條就是美。缺了一條,就不是良好的肖像畫。其結果諸君可推想之。
所以描一幅畫,看似小事,其實關係於根本的精神修養,我們不能單從圖畫上面著手藝術教育,必須根本地從“感情”的教育著手。故藝術教育,又可說是“情的教育”。情的教育的要旨,一方面在培植感情,使它發展,他方面又要約束感情,使他不越軌道。——這就是“節制”。
《愛的教育》,是意大利人亞米契斯的一冊名著。中國有夏丐尊先生的譯本。然而這冊書中所講的愛,不免稍偏重於情,所以有“軟性教育”之評,後來亞米契斯的朋友為了矯正他這一點,另著一冊《續愛的教育》。這書糾正前書中偏重感情的缺點,主張硬性教育。
這兩冊書,在教育者是值得一讀的。翻開《愛的教育》第一頁來,即可看到過於重情而近於感傷的事例,秋季開學的時候,一位女先生換了一班主任。看見原來主任班裡的學生,因為惜別,感傷得說不出話來,甚至幾乎下淚。又如“少年筆耕”中的敘利亞,夜裡偷偷地起來代父親傭書,弄得身體衰弱,學業荒廢,也是偏重感情而走入姑息與小愛的一例。這使我聯想起中國古代的二十四孝來。王祥臥冰得鯉,吳猛恣蚊飽血,郭巨為母埋兒,都孝得不成樣子,其過當比曾子芸瓜更甚。
美的教育,情的教育,愛的教育,皆以涵養感情為要義。故藝術教育必須選擇幾種最適於涵養感情的東西來當作手段,最適於涵養感情的,是美色和美聲。
換言之,就是圖畫科和音樂科。這些聲色之中,真善美俱足,情理得中,多樣統一,最能給人一種暗示,不知不覺之間,把我的感情潛移默化,使趨於健全。
所以健全的藝術教育不僅注重描畫唱歌的技巧,而必須注重其在生活上的活用,譬如兒童無故在白色的粉牆上亂塗,在美麗的雪地裡小便,這等都是圖畫音樂的教育不健全之故。不然,兒童應有愛美心,不忍無端破壞世間一切美景。有的兒童,無故毀壞自然,無故殘殺生命,以破壞為樂,最好“不藝術的”。譬如無端破壞一個蛛網,推廣此心,便可濫用權勢來任意破壞別人的事業。無端踏殺一群螞蟻,推廣此心,便可用飛機栽了炸彈到市區狂炸。所謂毫釐千里之差,即在於此,人在世間行事,理智常受感情的控制。故表面看來照理行事,暗中是因情制宜。“以力服人者,貌恭而不心服”,便是情在那裡作怪。
故情的教育,在無形中,比其他教育有力得多,藝術教育的重要性即在於此。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穀米文化”,文章選自《少年音樂與美術故事》,作者豐子愷。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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