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天生龙湖,以待卓吾(上)韦力撰

李贽是个奇人,从他在世到他去世后的三百年里,始终处在被夸和被骂之间,他的思想被正统者视之为异端,即使是思想开放人物,也同样对他贬斥有加,比如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颜元、纪晓岚以及到近代的章太炎等,都以李贽的观念为非,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自古以来,小人之无忌惮而敢于叛圣人者,莫甚于李贽。”

有人夸就有人赞,比如他的好友焦竑就认为:“(李贽)可肩一狂字,坐圣人第二席”,这等高尚的评价,蔡尚思先生还认为不足,其在《李贽思想体系——汉后一位反旧传统的伟大思想家》一文中称:“我却认为他实应当坐圣人第一席,在君主专制时,他是比孔子还要难能可贵的。”

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李贽突然大放异彩,对于李贽思想的研究,成为学术界的重要话题,而对李贽的评价也同样是步步升高,不知李贽若地下有知,他会不会高兴自己几百年后又被夸赞为思想博大精深,以他那特立独行的性格,李贽应该不会感到有什么惊奇吧。

李贽:天生龙湖,以待卓吾(上)韦力撰

《李卓吾批点世说新语补》二十卷,明书林余圯孺刻本,书牌

同样是李贽,为什么历史对他的夸赞不是捧上天就是贬入地?这当然要从李贽本身去找原因。当年,东林党领袖顾宪成对李贽有这样一句评价:“李卓吾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学术到此,真成涂炭,惟有仰屋窃叹而已,如何?如何?”由此可知,李贽的怪异之处就是喜欢跟别人反着说:凡是天下认为对的事情,他都说不对;反过来,天下人普遍认为错的事情,他却认为对。

用“文革”中的口号来形容,李贽的这种行为是典型的反潮流,难怪当年的那些小将们把李贽看得极其伟大。当然,李贽的思想也恰好符合了那时的意识形态,比如李贽认为焚书坑儒的秦始皇是千古一帝,而大肆诛杀功臣的朱元璋则比秦始皇更伟大,是万古一帝。

李贽为什么会有这些奇特的思想?前人有太多的研究文章,我也无法一一在此列出。以我有限的眼光来看,孙康宜主编的《剑桥中国文学史》下编中,对李贽的评价最有意思。该书中给李贽身份命名是“职业作家”,这样的一个头衔远远赶不上近几十年来中国学术界所给出的评价。

对于李贽与人不同的思想方式,该书将其解读为“好辩”:“那么,该如何理解李贽招牌式的好辩姿态?他为何故意挑起卫道者的辩驳呢?他真的相信自己笔下的所有一切吗?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的确知道他清楚意识到自己的辩论家身份,他的谋生之道便是颠覆正统观点。他不受传统羁绊的人格角色具有高度的自我意识,所以他才将自己的散文集命名为《焚书》。”

李贽为什么在思想观念上专门与他人作对呢?该书认为李贽是想通过这种声音引起出版界的注意:“李贽的经历突显了晚明文学文化的某些显著特征。致仕以后,他凭着成为公众人物而谋取生活,其名望通过出版界建立起来。与他在体制内的处境相比,李贽通过大张旗鼓地抨击官方体制过上了更好的生活。”通过出版来赚取稿酬,而后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样的思维方式倒也真是接地气。《剑桥中国文学史》一书认为,李贽早期的生活一直很窘迫,他有八个孩子,其中七个都去世了,这些孩子“都死于营养不良”。看来,李贽退休后,很想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后来事实证明,他的做法很成功:“甚至他某些方面的性格怪癖也表明他拥有相当舒适的物质条件:李贽素有洁癖,据说他雇用了好几位仆人全天候清扫庭院,‘数人缚帚不给’。”

李贽:天生龙湖,以待卓吾(上)韦力撰

《李卓吾批点世说新语补》二十卷,明书林余圯孺刻本,卷首

这部书的解读很有意思,它从李贽有洁癖说起。李贽每天雇好几个人清扫院落,应该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他能够负担得起,从这个侧面来印证,他通过标新立异的观念争取到社会的影响力,而后出版商关注到了他,于是他的作品热卖,从此过上了好生活。这样一个完整的逻辑链,在其他的研究著作中我却未曾读到。

从李贽的履历来看,确如《剑桥中国文学史》中所言,他早年的日子过得有些拮据。按说李贽的官儿当得也不小,曾经做过姚安知府,这个职位是正四品,他在此任职三年,离开姚安时,带走的财产仅是一些图书,并且他在此还写了一副楹联:

听政有余闲,不妨甓运陶斋,花栽潘县;

做官无别物,只此一庭明月,两袖清风。

这副楹联也表明,他在姚安知府任上的确没有攒下什么积蓄,反过来说,这也证明了李贽是位清官。

李贽退休之后,他的一些举措让人发现确实与众不同。万历十六年,李贽突然削发为僧。他为什么这么做?历史上有着不同的记载,袁中道在《李温陵传》中说:“一日,恶头痒,倦于梳栉,遂去其发,独存鬓须。”

李贽:天生龙湖,以待卓吾(上)韦力撰

文保牌

这段话有点像客观描述。李贽因为某天头皮发痒,也懒得每天洗头梳头,所以就剃了个光头,但胡须却没有一同剃光。袁中道的这个说法在汪可受所作《卓吾老子墓碑》中得到了印证:“……余见老子于龙湖。时麻城二三友人俱在,老子秃头带须而出,一举手便就席。……余曰:‘如先生者,发去须在,犹是剥落不尽。’老子曰:‘吾宁有意剥落乎?去夏头热,吾手搔白发,秽不可当,偶见侍者方剃落,使试除之,除而快焉,遂以为常。’爰以手拂须,曰:‘此物不碍,故得存耳。’众皆大笑而别。”

当时有人问李贽为什么剃了光头还剩着胡须?李回答说:感觉头顶太热,用手不断地挠头也不干净,某天看到仆人剃了光头,觉得不错,于是把自己的头发也都剃了。

李贽剃光头的真实原因,恐怕并非如此,他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说出了实情:“其志以落发者,则因家中闲杂人等时时望我归去,又时时不远千里来迫我,以俗事强我,故我剃发以示不归,俗事亦决然不肯与理也。又此间无见识人多以异端目我,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兼此数者,陡然去发,非其心也。实则以年纪老大,不多时居人世故耳。”(《与曾继泉》)

李贽:天生龙湖,以待卓吾(上)韦力撰

李旧吾墓园前的广场

原来,李贽落发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想家人再来烦他。李贽退职时,把妻儿老小送回了老家,他只身一人来到了湖北麻城,但家人常常来探望他,这让他很烦,所以他落发之后就跟家人说自己出家了,以此就可以不再理世俗之事。而他的这段话又透露出了另一个细节,那就是在当时就有很多人认为他是个另类,李贽说:既然被别人看成另类,不如就做得更另类,这些因素加在一起,让李贽下定决心落发为僧,但他也明说:其实出家不是他的本心。即此可知,李贽出家是多种因素促成者,其中之一就是他的异端思想已经在社会上产生了影响。

李贽遭到那么多的骂名,那么,他是怎样看自己的呢?他曾写过一篇《自赞》:

其性褊急,其色矜高,其词鄙俗,其心狂痴,其行率易,其交寡而面见亲热。其与人也,好求其过,而不悦其所长;其恶人也,既绝其人,又终身欲害其人。志在温饱,而自谓伯夷、叔齐;质本齐人,而自谓饱道饫德。分明一介不与,而以有莘藉口;分明毫毛不拔,而谓杨朱贼仁。动与物迕,口与心违。其人如此,乡人皆恶之矣。昔子贡问夫子曰:‘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若居士,其可乎哉!

徐朔方、孙秋克认为李贽的《自赞》“这篇奇文,可与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媲美”。(《明代文学史》)李贽在该文中剖析了自己性格,同时也直言自己的历史观与他人不同,徐、孙认为李贽的这篇《自赞》是“以反语为自己画像”,不知这算不算一种自嘲精神。但他的一些行为的确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其中就包括他跟女弟子梅淡然之间的关系。

万历十六年,李贽在麻城认识了梅国桢,而后他又认识了梅国桢的二弟梅国楼。这位梅国楼后来给李贽提供了不少帮助,当年李贽跟耿定向发生了观念上的冲突,梅国楼在李、耿二人之间做了一些调解工作,后来麻城当局准备抓捕李贽时,也是梅国楼及时通风报信劝李贽赶快离开者。

梅国桢的三女儿名叫梅淡然,她在年少时接受了刘家的聘礼,但还没来得及成婚,刘就去世了,梅淡然也不想再嫁人。万历二十一年,李贽开始扩建龙潭寺,淡然听说过就写信给李,说自己也想出家。可能李贽并不希望淡然这么做,所以没有支持她的这种想法。然而梅国桢却很支持女儿的想法,他在麻城北街为女儿修建了一座绣佛精舍,以此供梅淡然念佛和刺绣,而后淡然正式削发为尼,李贽听到这件事后就写了首《题绣佛精舍》的诗作:

闻说淡然此日生,淡然此日却为僧。

僧宝世间犹时有,佛宝今看绣佛灯。

可笑成男月上女,大惊小怪称奇事。

陡然不见舍利佛,男身复隐知谁是。

我劝世人莫浪猜,绣佛精舍是天台。

天欲散花愁汝著,龙女成佛今又来。

李贽在这首诗中夸赞淡然为“女中丈夫”。而后李还写了一篇名为《豫约》的文章,以此来说明他不视淡然为弟子,而是彼此之间称师。

李贽:天生龙湖,以待卓吾(上)韦力撰

李贽墓

虽然李贽的女弟子不止淡然一位,梅家的大媳妇以及其他的几位女士,也同样拜李贽为师,但人们还是喜欢八卦李贽跟淡然之间的故事。当然,这样的八卦定然给李贽带来了骂声,直到当代,黄仁宇在著名的《万历十五年》一书中还提到了这件事:“梅国桢有一个孀居的女儿梅淡然曾拜李贽为师,梅家的其他女眷也和李贽有所接触。这种超越习俗的行动,在当时男女授受不亲的上层社会里,自然引起了众人的侧目而视。”

黄仁宇在此段话之后,有很长一个段落叙述人们对李贽的攻击:“但是李贽对舆论不加理睬,反而毫无顾忌地对淡然和她的妯娌大加称赞……他在著作中,理直气壮地辩解自己和她们的交往完全合于礼法,毫无‘男女混杂’之嫌,但是又不伦不类地写下了‘山居野处,鹿豕犹以为嬉,何况人乎’这些话……反对者举出十余年前李贽狎妓和出入于孀妇卧室的情节,证明他的行止不端具有一贯性;对这种伤风败俗的举动,圣人之徒都应该鸣鼓而攻之。”但李贽的这种做法究竟对不对,黄先生没有给出断语。而事实上,李贽跟淡然之间的关系确实很亲密。万历二十七年,李贽身在南京,他写了四首名叫《却寄》的诗,而后寄给了麻城的淡然:

一回飞锡下江南,咫尺无由接笑谈。

却羡婆须蜜氏女,发心犹愿见瞿昙。

持钵来归不坐禅,遥闻高论却潸然。

如今男子知多少,却道官高即是仙。

盈盈细抹随风雪,点点红妆带雨梅。

莫道门前车马富,子规今已唤春回。

声声唤出自家身,生死如山不动尘。

欲见观音今汝是,莲花原属似花人。

对于这四首诗,许苏民在《李贽评传》中分别作了简述:“第一首写淡然想见到李贽,而李贽也很想念这位异性知己。其中‘婆须蜜氏女’即是指淡然女士,而‘瞿昙’(佛)则是淡然女士对李贽的推重。第二首写李贽见到淡然的来信,不免有几分感伤,感伤得潸然泪下,同时盛赞淡然女士的见识超过世间多少男子——那些‘却道官高即是仙’的男子,——正因为淡然女士见识高,所以值得自己仰慕。第三首诗前两句赞颂淡然女士的体态轻盈和花容月貌,而后两句则以‘子规’寓自己将返回湖北去与她相会之意(‘春夏有鸟曰子规,其鸣如曰不如归去’)。第四首是说自己和淡然都有共同的精神追求,并说见到了淡然女士也就是见到了观音菩萨,盛赞淡然女士貌美如花而心地善良纯洁,犹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无论李贽是真出家还是假出家,他给一位女尼写这等富有深情的诗,也确实无法让别人作他解,更何况他在诗中说自己很快就会去看淡然。转年的夏天,他也确实实现了自己的承诺,重新回到麻城去见淡然。他的这个做法被当地人称之为“僧尼宣淫”。

李贽:天生龙湖,以待卓吾(上)韦力撰

静静的墓园

当时主要攻击李贽的人叫黄建衷,此人为什么要这么干?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三有一段记载:原来这位黄建衷也看上了梅淡然的美色,于是想了个招数,就是让自己的小妾拜淡然为师,而后以此为借口跟淡然接触,后来淡然明白了黄的目的,于是她将计就计,最终结果让黄赔了小妾,还什么都没捞着。这真是出“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明代翻版,于是黄恼羞成怒,诬陷李贽与淡然之间的关系,借机报复梅家。

黄建衷曾经在兵部任职,他通过关系找到了湖广按察司佥事冯应京。经过黄的一番游说,冯也认为李贽的做法有些伤风败俗,于是决定“毁龙湖寺,置从游者法”。在官府行动之前,有人得到消息,马上安排李贽避难,而后有一批人冲进了龙湖寺,他们在这里没有找到李贽,于是纵火烧了此寺中的芝佛院。原本李贽将芝佛院视之为自己的终老之地,他在此院中已经给自己建造起了舍利塔,这帮人冲进来之后找不到李贽,于是将此塔砸毁。

这场风波使得李贽没有了栖身之处,后来他在朋友的邀请下去了通州。然而他的离开并不能让那些人善罢甘休,有个叫张问达的人向万历皇帝上了奏折,列出李贽的许多罪状,其中之一就是他在麻城时的一些所为:“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庵院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衾枕而宿者,一境如狂。又作《观音问》一书,所谓观音者,皆士人妻女也。后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于明劫人财,强搂人妇,同于禽兽而不之恤。”

张问达说,李贽在麻城时,竟然大白天把妓女带入寺院,然后一起洗澡,同时他还把良家妇女勾引进寺院内一同睡觉。对于这封奏折上的说法,许苏民在《李贽评传》中认为“这都是张问达发挥其想象力编出来的”。可能是万历帝觉得这些指责事出有因、查无凭据,以此来逮捕李贽似乎证据不足,但他又觉得李贽的这些做法,会导致异端思想在社会上的传播,于是皇帝下令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罪名,命人将李贽逮捕。

在监狱中,李贽仍然在写作,其中他写了一些诗作,最著名者则为《系中八绝》,这首诗的第五首为《书能误人》:

年年岁岁笑书奴,生世无端同处女。

世上何人不读书,书奴却以读书死。

看来他也明白自己是因为读书而死者,其实更确切地说,应该把这个“读”字换成“写”,因为他的著作在社会上流传极广。

万历三十年三月十五日,有位侍者到监狱中为李贽剃头,而后李拿过剃头刀就自割喉咙,虽然血流满地,但当时并没有断气,侍者问他痛不痛,但他已说不出话,就用手沾着血写了“不痛”二字。侍者问他为什么要自杀,他又写下了“七十老翁何所求!”第二天半夜他就去世了。

每读到这段史实,都会让我有心中作痛的感觉,这也让我再细想《剑桥中国文学史》中所说的李贽的那些异端行为,是为了引起出版界的注意。李贽毕竟是个读书人,他应当明白自己的这些异端言论,很可能给自己带来大麻烦,更何况他在自杀之前也已几次遇险,这足以提醒李贽:再这么走下去,其结果肯定不好。即使这样,李贽依然我行我素,难道他是在用生命换取金钱吗?我还是觉得李贽的所作所为,更多的是一种思想观念上的特立独行,他的这些言论后来因为出版而带来了经济上的收入,这应当是意外所得的副产品,而不太可能是主观形成的一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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