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是內蒙古托克托縣，我給好多外地同志介紹，他們卷著舌頭半天說不來。我就給他們介紹：這麼著吧，黃河之水天上來，厲害吧，可來到我們托克托得拐彎向南流，黃河上中游的分界點在托克托。
一條大河向東流，碰到託縣就得拐，說明托克托水土硬。我曾經和朋友回託縣，有兩個小姑娘騎車在馬路中間，朋友鳴笛示意半天，其中一個小姑娘回頭甩了一句：“不用嘀，嘀也不給你騰路。”還有個笑話說一幫人在託縣下館子，有人向服務員催菜，服務員回到：“嚎甚了，熟了給你上呀哇。”又有人問服務員菜名，服務員沒好氣地說：“你吃得還不知道，我能知道了。”
笑話歸笑話，道出了託縣人的性格。黃河水來託縣會拐彎，但託縣人不會拐彎；託縣出產的糕軟溜溜的，可不少託縣人的腰硬僵僵的。我認識好些託縣老鄉，因為性格原因和人家上司鬧矛盾，結果烏眼鼻青。說好聽的是“不為五斗米折腰”“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說不好聽是“情商太低”，用託縣話說就是有一股“灰勁氣”。
歷史文化鍾愛托克托這個地方，這裡有著沉甸甸的文化遺產。最早的是７０００年的仰韶文化遺址——海生不浪。之後戰國時建雲中城、秦時置郡、北魏時拓跋氏建都；從唐代設雲中、單于都護府，到明朝築東勝衛城……托克托縣曾上演過許多輝煌與顯赫，留下許多可供登臨憑弔的勝蹟遺址。
今天，歷史文化開始成為一個地區的發展最可借力的韌帶，不少地區出現了歷史和文化名人故里之爭，出現了文明發祥地之爭。但託縣人不用去覬覦和嫉妒別人的歷史和文化遺存，先輩們留下的東西管夠，只要稍下功夫整理下歷史，重新填上已被歲月凋落的色彩，這裡的歷史就會由風乾變得豐腴，由黯然變得有神，由模糊變得清晰。
托克托有個好聽而充滿詩意的名字——雲中郡。戰國秦漢時築城設郡，因此我常和朋友們開玩笑，兩千二百多年前呼和浩特市歸托克托管轄。雲中郡是趙武靈王築城置郡。但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所引《虞氏記》誤為趙武侯，其文曰：“趙武侯自五原河曲築長城，東至陰山。又於河西造大城，一箱崩不就，乃改卜陰山河曲而禱焉。晝見群鵠遊於雲中，徘徊經日，見大光在其下，武侯曰：此為我乎？乃即於其處築城，今雲中城是也。”
《虞氏記》說這位趙武侯在黃河西岸築城崩塌失敗，就跑到了黃河東北離陰山不遠處另覓城址。白天看見一群天鵝整日翱翔雲中，群鳥下方光芒耀眼，趙武侯以此為吉兆築城，築城成功遂命為雲中城。黃河千古，雲中千古。雲中城故址在今托克托縣東北的古城鎮，再說得明白點，這片平原就是北朝人歌詠的敕勒川的一部分——“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在這裡建城可以放牧戰馬、胡服騎射。
漫長的歲月湮沒了城址荒蕪了朝代，但總有一些事令我們神往。我因為回老家五申鎮團結村，無數次經過雲中古城的斷壁殘垣，遠水平蕪開野花，春季這裡的農民用犁鏵耕耘著歷史，夏季這裡是“夾道離離禾黍稠”的景象，在“塞雲漠漠際寒沙”的殘垣上，我不止一次遙想當年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的颯爽英姿，遙想這位帝王看到鴻鵠翔集後開始築城設郡的情景。
“雲中”——這個好聽的名字給托克托留下了許多寶貴的歌詩佳句，這些邊塞詩至今讀來英氣勃勃，詞句錚錚：“朝入雲中郡，北望單于臺”、“為報如今都護雄，匈奴且莫下雲中”、“見說雲中擒黠虜，始知天上有將軍”……但我最擊賞的是大文豪蘇東坡《江城子·密州出獵》中的一句“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這件事發生在漢文帝：頗有作為的雲中太守魏尚為爭軍功多報了六顆首級，漢文帝便把他免職並處刑一年，馮唐據理說服文帝，文帝恍然大悟，馬上任命馮唐為特使來到雲中郡赦免了魏尚。唐王維《老將行》中“莫嫌舊日雲中守，猶堪一戰取功勳”的雲中守，就是指魏尚。
《史記》卷一百零二《馮唐列傳》詳細記載了這件事，馮唐對漢文帝兩次提到魏尚的名字，南宋洪邁《容齋隨筆》卷十五“雲中守魏尚”條感嘆“重言云中守及姓名，而文勢益遒健有力，今人無此筆也”，也就是佩服太史公司馬遷筆力遒勁，氣勢磅礡。經過古城鎮時，我想象遙遠的歷史肯定有過這樣一幕：手持天子符節的馮唐翩然從長安跋涉而來，滿城百戰能勝的士卒為平日體恤他們的太守魏尚遇赦荷甲而舞、歡聲雷動。
後來，托克托在隋唐先後設雲中都護府、單于大都護府。隋開皇十八年（５９８年）改陽壽縣置金河縣，置榆關總管。古城遺址在今內蒙古托克托縣北雙河鎮哈拉板申村大黑河東岸古城。唐柳中庸《徵人怨》：“歲歲金河復玉關，朝朝馬策與刀環。三春白雪歸青冢，萬里黃河繞黑山。”我一直懷疑“玉關”或許是“榆關”，因為他詩中的地名就在呼和浩特市和托克托縣一帶。
托克托境內有好多古城。除了雲中城，還有在今哈拉板申村東的沙陵古城、章蓋營子村的楨陵古城，葡灘拐的陽壽古城……這麼多古城的出現，肯定是因為水美地肥。托克托縣地勢低，有“萬水歸託”之說，就是好多河流到托克托匯入黃河。北魏酈道元所著《水經注》載：“荒幹水又西南注入沙陵湖，湖水西南入於河，河北南入楨陵縣。”荒幹水就是大黑河，沙陵湖是五申鎮傘蓋村西的七星湖，楨陵縣就是燕山營鎮章蓋營村東梁漢代古城遺址。
大黑河又稱作金河，我的家鄉團結村就在黑河故道旁邊，我小的時候記得父親他們防過洪。現在大黑河干了，我小的時候父親帶我去七星湖換魚吃，現在也已乾涸了。河湖是有生命的，乾涸了的湖泊好像精靈從風中逝去。我一直為家鄉的水擔心，好像上個世紀末一個外地製藥企業進來，縣城一帶異味撲鼻，水也髒了。海生不浪就是蒙語“奇怪的泉水”的意思，在有泉水處先民們開始繁衍生息。託縣是個好風水的地方，水不能被汙染了呀，一代又一代雲中後人還要在這裡生活。
明太祖洪武年間，在東勝州舊址置東勝衛，就是現在的縣城圐圙，又在黑城村置鎮虜衛。明嘉靖中期西土默特部阿拉坦汗的義子恰臺吉（即脫脫，或稱妥妥）駐牧妥妥城，托克托城名由此而來。歷代建城是因為托克托地勢平坦，水草豐美，宜農宜牧。水，是托克托的命呀。
真的做過一個夢：大黑河有水了，七星湖又像天上的星星眨眼睛，有了魚和鷗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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