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仲║昨夜海子来敲门(诗歌)

刘仲║昨夜海子来敲门(诗歌)

昨夜海子来敲门:“帮帮忙吧,老哥,

我几时才能出得地狱从深渊解脱?

算来离开人世已23年,直到今天

仍有人假扮粉丝无情消费我。”

我打量着这卧轨而亡的孤傲的鬼魂,

此刻他衣衫褴褛正打着哆嗦呻吟。

看来在下面他没少吃苦头,地狱里

当然不会是鸟语花香、绿草茵茵。

在那里只有污血的浸泡油锅的煎熬,

挖目拔舌、灌铁汁、在酷刑中呼号。

罪孽有多深刑罚有多重,哎呀,

那些血腥的场面还是不说为好。

怎么,掉价哪?狂妄的家伙!

你不是号称宇宙的主宰神的尊者?

你也有今天?“形而上死”后

你可曾在茫茫太虚中找到了王座?

都说你是用死亡来完成诗的艺术,

都说你是在烈火中涅槃上了天路。

车轮轧过身体的滋味可是美妙?

爹娘可欣赏你当时的血肉模糊?

这时那安徽人沉下脸来,

可怜虫有点儿气急败坏:

“何必取笑!想不到豁达的哲人

居然也会幸灾乐祸俗不可耐!

“看来你也是凡夫俗子浪得虚名,

写一部《在河之洲》把生灵同情。

人家消费我你也来帮腔,你可知

我是怎样在受刑之余为自杀悔恨!

“你知道我的家是在安徽安庆乡下,

査湾村头的查裁缝是我老爸。

15岁那年我考进北京大学,人们

说我是天才——这不是虚夸。”

这名叫査海生的家伙曾经桀骜不驯,

散文诗《麦地》使他一夜成名。

可政法大学教师薪水不高,即便他

有“海子”名号是诗界新星。

“像兰波一样,我憎恶这鄙俗的世界。

可家里盼着我寄钱把日子补贴。”

说到这儿海子红了眼圈:“钱这东西

肮脏可恶,却是我的死穴。

“难怪波德莱尔要纵欲吸食大麻,

是绝望孕育出邪恶之花;

难怪兰波魏尔伦要成为情侣:同性恋

有大便气味——世界糟糕道德就垮塌!

“我开始对铜臭的尘世灰心失望,

可是我不能学金斯伯格嚎叫放浪。

没有钱连爱情也不能维系,唉,

一想起这点我就要发狂!

“于是我耽于幻想把自己封闭,

读书、旅行,浮光掠影沉不下去。

心里翻滚着功利的浊浪:我要

征服中国诗坛横空出世!

“那时候思想刚刚被放出牢笼,

决堤后中国文学被淹没在山洪。

叛逆、内窥、自恋、绝望:其实

是西方颓废主义的各式变种。

“有人发现了克罗齐、弗洛伊德,

变态的瞬间之美价值在独特;

我们找到了海德格尔——他说

此在——就是我们存在我们活着。

“活着就要挣脱同社会的关联,

存在就是从历史中剥离出瞬间。

总之诗歌之美不在崇高不在责任,

波德莱尔、兰波、庞德就成了样板。

“啊,荷马?你是说古希腊那个荷马?

他的两部史诗手法落后,气派不够大。

维吉尔、但丁也是古董——更不说

后来的卡蒙斯、维加、莎士比亚。”

那么拜伦、济慈呢——我抑不住气愤:

拜伦、济慈、雪莱你如何评论?

还有歌德、普希金、密茨凯维支,

惠特曼、裴多菲这些伟大的诗魂!

我们中国古代诗坛也是群星璀璨:

《诗经》、屈原、李白是文化源泉!

他们是世界人民永远的最爱,你们

凭什么将先贤抛下历史航船的甲板?

一丝得意在海子脸上转瞬即逝:

“当时我们自以为是在开天辟地。

无知无畏无边际的狂妄——谁让

那些年的诗坛只有口号标语!

“托马斯•艾略特、艾兹拉•庞德,

象征和暗示构成意象是诗的骨骼。

我是用麦地代表世界——主题玄奥

当然要让读者费点精神尝够晦涩。

“我成名了,和顾城北岛一样。

诗界的老家伙们纷纷放弃了抵抗。

所有的报刊阵地都变换了旗帜:谁敢

说破这是裸体,是‘皇帝的新装!’”

说到这儿,海子咧嘴笑了一笑:

“自从有了我们,哪能生长别的花草?

我们喊着百花齐放杀上舞台,然后

像毒草荨麻一样独占阳光把大地笼罩。

“我们自我膨胀又玩弄意象和词句,

胡乱拼装,打破规则,一味追求张力。

张力达到无限就成了谜语:诗歌

也就不再是诗歌而是某种神秘。

“也是中国诗歌活该有这么一劫:

时代的浅薄成全了我们的事业。

故弄玄虚居然就是深沉:今天

想起来我的脸皮就要充血。

“媒体的赞扬令我忘乎其所以,

我不再仅仅是一个抒情主体。

不再崇拜别人不再做先知,现在

我收揽一些文化概念后做起了上帝!

“我神游苍穹,离此岸越来越远,

忘记了我的査湾村忘记了校园。

成天自说自话有如梦呓:我深信

这是空前绝后的史诗要千古流传。

“呵,你可曾还记得那杀老婆的顾城?

他后我来地狱报到,至今仍在受刑。

相逢时免不了长吁短叹:想当年

我们是多么狂妄多么愚蠢!

“然而顾城他已学会自我安慰,

他说有人比他还更加受罪:在下面

金斯伯格成天从粪便里拱食;忏悔后

兰波仍受梅毒折磨,魏尔伦成了饿鬼。

“烂泥塘里尽是丑陋的鬼影,

在这里没人再敢自称为诗人。

倒是那抖动的铁链韵律铿锵:

当初为什么不热爱人类向往天庭!”

海子握拳朝自己头上一击:“可耻!”

——别忙——你几时有了这番见识?

我笑着打手势要海子暂停:现在你

是否承认自己的‘史诗’其实是垃圾?

你不是写出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何时揭开谜底让我们不再瞎猜?

那裁缝的儿子一脸苦笑摇了摇头:

“抱歉,那意思,我也说不出来。

“即便某些句子有点韵味没有长锈,

那也是垃圾里的玻璃渣光亮不够。

我们从来不考虑与人交流,所以

前言不搭后语是通常的结构。”

海子从我眼里看出了怀疑:

“什么,我?海子?我不会反思?

23年了,在那边你每天只做一件事:

那就是掏出自己的灵魂反复鞭笞。

“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无智小孩,

腿骨没长硬就要爬高坡太不应该。”

——且慢,不是说你博古通今学贯中西?

你不是研究过黑格尔和所有的哲学流派?

“天哪!这是某些人在浮夸造神。

愿上帝加倍惩罚他们的邪恶用心!”

海子高叫着跳了起来,他浑身颤抖

眼眶里的泪光闪烁着激愤:

“学过黑格尔我会不懂典型的意义?

读过亚里士多德我会把现实生活蔑视?

真正的诗人会写《太阳•弑》这等货色?

一个抛弃祖国民族的人会有良知?

“实际上我是胸无点墨,胸无点墨呵,

我甚至不懂什么是文学什么是诗歌。

我不该听信那些胡吹乱捧——我是怕

怕穿帮露陷才不懂装懂,矫揉造作。”

我声音一沉:你是不是留有绝笔信?

“这你也知道?”海子瞪大了眼睛:

“偷情和迷上气功算不算隐私?

那一向我真是鬼迷心窍泯灭了人性!”

海子痛心疾首捶打胸口连连摇头:

“可怜父母辛苦一辈子却为我蒙羞。

20多年的养育之恩呐,我竟然

如此自恋如此疯狂如此恶臭!

“本该踏踏实实过日子讨个好老婆,

我却追逐浮名自戕生命走火入魔!

身为长子我欠家里太多——多想

再有一次为人子被人爱的快乐。”

可是没有人逼迫你自杀呀——我喊道。

海子扬起脸来眼泪滔滔:“我真是不孝!

名利诱惑:迫不及待又走投无路,

唯有一死——干净彻底发尽牢骚。”

牢骚?有什么牢骚让你如此丧失理智?

是不是那个酒馆老板待你不客气?

海子面红耳赤:“这个社会容不下浪漫——

那老板给我酒喝,却不让我朗诵诗句!”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又抑不住悲哀:

你真让我无语,酒馆哪是舞台。

浪漫本是自然的花朵——哪能

在真空里孤芳自赏同土壤隔开!

你那些自己都不懂的诗句不读也罢:

人民可是在期待诗人说出人话。

给你酒喝是一种怜悯:好端端的

大学教师一个当什么颓废派!

海子低下头来心情沉重:

“我是中国人,这否认也没用。

身为这片土地的儿子,却一直

拾洋人的牙慧充当跟屁虫!

“二辈子我的事业可能是文学,

我要像你那样把爱撒在田野。

感恩生活相信人类,沉下来

关注青草发芽玉米拔节。

“我决心踏踏实实坐下来阅读,

再不要自封为宇宙主宰腾云驾雾;

更重要的是融入当下拥抱生活,

像你那样将艰难困苦当作财富。”

看得出海子这番话是出自真诚,

胡子拉碴的汉子满脸是泪痕。

是啊,既有现在何必当初——可

只要懂得悔悟就值得欢迎。

于是我握住他的双手用了用力,

目光里传递出人间的鼓励:我说

回来吧——若真能转世获得新生,

我会高兴认你这个兄弟。

你是贫下中农子女身上没有原罪,

出身清贫却谈不上波折受苦受累。

査湾村爱你,家人爱你——你却

视若无睹自私自恋想入非非!

我是劳改犯的儿子生来是耻辱,

饥饿和歧视的乳汁养育我成熟;

我曾为心中的正义失去自由,

铁窗下我吞咽着这炼狱的劫数。

可是我从不拒绝我的时空,

我是依偎着缪斯苦度严冬。

心里憧憬未来:是终极关怀

让我俯瞰历史人生淡定从容。

我也曾神游格拉丹冬冰川,

倾听过江河出世那神圣的庄严;

灵魂在冰河里反复清洗,爱就成了

沱沱河上东去的光斑。

面朝大海,我发现了自己的渺小,

于是我立志代言那汹涌的波涛。

春暖花开,我暼见了草丛中的虫蚁——

此刻的生命之歌是多么美妙!

和生灵交流的语言只能约定俗成,

胡言乱语只会被看作错乱了精神。

我的缪斯是中国血统——尽管她

有时会散发出欧罗巴的芳芬。

我也是把自己的生命做时代的献祭,

因为我爱那创造我的一切充满诗意。

传承历史文化浇灌人类精神:尽管

曲折坎坷,阳光仍是我心底的旋律。

海子突然抱着我痛哭起来:

“请原谅我不懂人类之爱。

我想表现神性却交上了魔鬼,最终

成了象牙塔里长不大的怪胎!”

是啊,佛说过宇宙无限人若尘土,

你天马行空自我放大只能是绝路!

海子的忏悔是我心上的铅块——兄弟

愿你的悲剧就此终结不再重复!

唉,这功利化的时代太喧嚣浮躁,

有人真该为海子之死羞愧害臊。

教育失败颓废主义泛滥:可怜的海子

伏在我肩上涕泪滂沱一个劲地哭嚎。

好啦,兄弟,你的教训弥足珍贵,

那些学院派诗评家还在鼓噪颓废。

寻他们的晦气去,要他们忏悔——我

轻轻拍着海子:不知几时他已入睡。


刘仲║昨夜海子来敲门(诗歌)

【作者简介】刘仲:川中资阳人。生于1955年,自幼受秀才外公的启蒙教育,酷爱诗歌,16岁插队下乡。从事过法律工作者、企业职业经理人等多种职业。

1993年出版第一部诗集《艰辛的旅程》;2011年出版十万行叙事长诗《在河之洲》(获天铎奖);2014年出版诗集《原野白云风》、散文集《我的丘陵》、文论集《大潮下的人文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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