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主题必然这样涌来——马勒在阿特湖畔

文 / 曹利群

一些主题必然这样涌来——马勒在阿特湖畔

早上大雾,莫扎特娘家所在的圣沃尔夫冈湖畔,导游和司机疑惑地看着我。上午要去的马勒作曲小屋,就在斯坦因巴赫边上的阿特湖(Attersee)。“司机说奥地利叫斯坦因巴赫的小镇有好多,他不知道该怎么走”。今夏我带队的2017奥地利音乐之旅一直都很顺利,不想在这里卡了壳。也难怪,司机虽是东欧人,对奥地利的路还算熟悉,但行程上的马勒小屋他从来没有去过。好在我事先有准备,连忙打开手机,找出来之前拍好的地图给他们看。司机终于辨明了方向。一路上的雨越来越密,早上还是浓雾弥漫的湖区,此时增添了些许烦扰。如果到时候雨仍然下个不停,作曲家的小屋也会让旅行者们兴味索然。

车行一小时左右,司机看看地形,停车说到了。窗外的雨依然没有停的意思,车上的人懒洋洋的不想动。我拉着一个年轻人下了车,作为探路者先行向湖边走去。斯泰因巴赫位于阿特湖西岸,1893年至1896年夏天,作曲家马勒在这里度过,并创作了《第三交响曲》。记得二十多年前我买的第一张马勒交响曲的唱片,说明书的封面,用的就是阿特湖边的马勒小屋:林木葱郁的湖边,蔚蓝色的湖水为葱绿的山林环绕。那时我就在想,这样的地方就是上苍赐给作曲家的,讴歌大自然的音乐如何能闷在喧闹的市井去完成?我们冒着密集的小雨快速朝湖边走去。没有走多远,就看到了一棵树上有马勒小屋的指示牌。从指示牌的大树向右一转,作曲小屋就在前边五十米不到的样子。微风摇曳,时而有树叶挡住我的视线。终于见到马勒的第一间作曲小屋,这让我兴奋不已。

作曲小屋就在面前,真真切切。四面看,小屋建在一块突出湖面的土坡上,立定远望,湖面开阔,水波荡漾,只是不见了当年小屋周围的那几棵树木。到了门前,忽然发现门被一把大锁紧紧锁住。一个旅行团的成员说,在外边看看就行了。我说来都来了,必须要进去,有锁就有钥匙。行前我做了功课,知道湖边有个弗廷格尔旅店(inn Föttinger),当年马勒一家在此就住在这里,如今,钥匙就在店主人手里。我们顺利拿到钥匙返回小屋前,骤雨初歇,天光大亮。推开门的一刹那,马勒《第三交响曲》第一乐章悄然响起,雄浑的圆号和鼓声把我们召回到历史的从前,转头望着窗外,微风掠过湖面,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马勒把这首作品称为“夏日的清梦”。

一些主题必然这样涌来——马勒在阿特湖畔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架钢琴和一个壁炉,不到十米的小房子,四周贴满了复印的图片和文字。自马勒1896年离开之后,这间“小屋”先后被用作洗衣房、浴室、屠宰屋、厕所、工具间,除了四周的那几棵树被砍伐之外,其他一切完好不差地保留了下来。1893-1896年的夏天,马勒与两个妹妹尤丝汀娜、爱玛,弟弟奥托,红颜知己娜塔莉•鲍尔•莱希纳分别住在弗廷格尔旅店的四个房间(我们曾协商店主人要去二楼看看当年的陈设,但没有得到允许)。莱希纳不厌其烦地记下马勒每日创作与生活的点点滴滴,两个妹妹负责照料马勒的生活起居。为了保证创作环境不被打扰,姐妹俩竖起稻草人以驱赶鸟儿,用糖果打发小孩子远离,就连那些挂着铃铛的牲口也不能靠前。就此,马勒展开了他踌躇满志的夏日作曲计划,像一个清教徒一样刻板地按照固定的作息时间表工作。他每天早晨六点半起床,独自走到小屋,埋头作曲直到中午。午餐只有少量的食物,且不饮酒。有时高兴了也与大家一道午餐,席间谈笑风生。饭后的一支雪茄烟是少不了的,尤丝汀娜只需看一下哥哥的表情就知道创作是否顺利。下午马勒例行休息,多半时间和妹妹们一起散步、爬山,或者骑自行车漫游在乡间。马勒也不时去拜访夏季在湖区的巴德伊舍小镇度假的勃拉姆斯。虽然作曲理念不同,但马勒喜欢这个老头。1896年,在给安娜·弥尔顿伯格的信中马勒写道,“他(指勃拉姆斯)是一棵多节疤的粗壮的树,但结有成熟甜蜜的果实。去见这样一棵叶茂枝繁的树是一种喜悦。当然,我们并不十分相投,只是很好地保持着友谊。”对于勃拉姆斯那种德意志式的缜密的音乐逻辑大厦而言,马勒更以为音乐是包罗万象的,为此他长时间的静寂孤绝,沉浸于自我的内心,以期把心之所想、目之所及统统写进他的音乐。此时凭窗远望,叠翠群峦,流云高天,想象着马勒步行或爬山经过的地方,仿佛感受到阿尔卑斯山钟灵毓秀的群峰的召唤。

闭上眼睛,任凭思绪飞扬,似乎马勒此刻就坐在钢琴前,酒神与牧神渐渐在他的心中汇合,《第三交响曲》的三大源泉——自然、神灵与人终于汇聚于马勒的内心,对于马勒来说,大自然是他的后方,所有人性的东西都诞生在大自然里。他从那里获得能量就像安泰接触大地母亲一样。1895年的夏天,马勒就已预期了新作品的成功,他邀请弟子布鲁诺•瓦尔特从汉堡来阿特湖畅谈。瓦尔特乘船经阿特湖抵达斯坦因巴赫,在码头上受到了马勒的欢迎。瓦尔特举目四望,从湖面一直扫视到山巅。马勒连忙说,:“您不必再多看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被写进了我的乐曲。”

一些主题必然这样涌来——马勒在阿特湖畔

六个乐章最初的标题如下:

第一乐章:潘神醒了:夏天进行曲

第二乐章:草地上的鲜花告诉我

第三乐章:森林的动物告诉我

第四乐章:人类告诉我

第五乐章:天使告诉我

第六乐章:爱情告诉我

毕希纳曾回忆与马勒一起去散步的情形,他们看到一个乱糟糟的女巫安息日活动,竞技场、木偶戏的手摇风琴,还有一支军队和一个男声合唱团的声音混合在一起。马勒大声惊叫:“这就是复调音乐,我就是在那里学到它的。甚至在我童年的时候,在伊格劳的森林里,这种事情总是在强烈刺激着我,并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不管是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还是在鸟儿的歌唱声中,在风暴的呼啸声中,在波浪的冲击声中,或者火焰的燃烧声中,都有同样多的声音。它们完全来自不同方向,一些主题必然是这样涌来,节奏和旋律完全不同。” 在前三个乐章,马勒用感受到的不同音响,去表现千差万别宇宙世界。这是荒野的语言,是对特定内容悉心体验的结果。

第三乐章是根据马勒在1892年创作的一首歌曲“夏日的变化”创作的,这首歌曲由两段组成,第一段主要是表现杜鹃的死亡,他虽然把这一乐章的表现性质定性为谐谑曲,但在色彩上还是突出了田园风的民间舞曲。音乐主要主题建立在杜鹃啼鸣、死亡的歌曲主题上,带有粗犷、跳跃的音调特征,就像森林里的小动物在演奏。

一些主题必然这样涌来——马勒在阿特湖畔

马勒解释说:“在快板乐章中,所有的一切都消融在运动变化的状态中,但在慢板乐章中,所有的一切都消融在寂静的存在中。”在经历了自然、动物、人类社会的激烈冲突后,马勒把我们带入了一个超凡脱俗的精神境界。面对世事和家事的种种残酷不幸,马勒那个饱受现实摧残的心灵最终得到上苍的抚慰,纯粹的人类之爱充满着整个宇宙和大自然:“这个乐章(指第五乐章)的格言是上帝。天父,看看我遍体鳞伤,不让任何一个生灵丧失。”马勒对朋友说:“我甚至想为这个乐章起另一个标题‘上帝告诉我’,在这个意义上,上帝只有作为爱来理解,因此我这部作品开始于不仁的大自然,不断攀升,最终升华到上帝的爱”。如果说,马勒在《第一交响曲》表达了他的内在自然情感,在《第二交响曲》表达了人与神的和解,那么〈第三交响曲〉则是一个包罗万象的造物歌颂。音乐仿佛在说,我,马勒,一个凡夫俗子,曾经站在峭壁上往下看,感到十分惊恐。但是现在,我恢复了对生活的信念。

就在一行人准备离开小屋、关上门的一刹那,《第三交响曲》的第一乐章的雄伟乐曲再次响起,仿佛是马勒向前来探访的人的告白,如此精心的设计让人感动。送回钥匙的路上,我们遇到两个来自欧洲的姑娘,她们问我们是否从马勒小屋来?当我们把钥匙递到她们手里时,双方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的会心。没人把门,不收费用,不用登记,不用每次都把钥匙归还到酒店老板,马勒小屋从来没有喧嚣过,也从来不乏真心的瞻仰者。就像马勒墓碑的墓志铭所写的那样:前来探访我的人知道我是谁,其他人也就不需要知道了。

一些主题必然这样涌来——马勒在阿特湖畔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