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音樂成爲人體的「開關」

文 / 寇燚

馬克斯·裡赫特作曲的《睡眠》於2015年9月4日由DG首次出版,9月27日由BBC 3臺全程播出8個小時,創造了單部作品最長播放的吉尼斯世界紀錄。這部從入睡到醒來的音樂今年3月16日“世界睡眠日”首次推出流媒體版本,它帶來的震動是悄無聲息的,因為很多人聽到第一聲的時候就似乎沒把它當音樂。

當音樂成為人體的“開關”

除了聽,音樂該如何是好

音樂很難定義,我曾以為不管怎樣定義,音樂都是用來聽的。但歌劇首先推翻了這一武斷:光聽就少了劇本提供的視覺和表演元素。比如在《藝術家的生涯》第一幕,詩人魯道夫和繡花女咪咪在黑暗中碰到了手而唱出著名詠歎調《冰涼的小手》的場景。聽電影音樂更是如此,如果沒有看過原片,大概對配樂不會理解得很深,或者根本不解其意。

再比如約翰·凱奇的音樂行為藝術《4’33”》,從鋼琴家登臺、坐在鋼琴前、打開琴蓋到合上琴蓋的整個過程,聽錄音幾乎失去了價值,看錄像也沒有更大意義,只有在現場體驗,方能感受到身為觀眾與鋼琴家、鋼琴三者之間的奇特反應。

然而這都是我們熟悉的審美層面的經驗。隨著自我聆聽以及感受不同的人對音樂的態度,音樂顯然不僅是用來聽的,對於困擾很多人的問題——如何入門古典音樂、如何聽懂古典音樂,也漸漸轉變成了音樂還能怎麼聽、除了聽之外還能有什麼方式接觸這樣的探索。

在發燒友領域,音樂是以不同器材搭配的方式聆聽和接觸的,例如在其他變量不變的情況下,使用何種音箱呈現出鮮明的聲音特點;其次在家中科學地擺放器材,能呈現出唱片錄製時的舞臺信息,甚至玄妙地體現出位置感、形體感;第三,越來越火的黑膠唱片浪潮和數字高格式文件播放,與器材共同挑動著聆聽的樂趣。

到作曲家馬克斯·裡赫特長達8小時24分的作品《睡眠》發表,音樂不但具有了躺著聽的功能,當然這沒什麼新鮮的,約翰·凱奇(管風琴曲《Organ2/ASLSP》總長達639年!)、賴利(鋼琴曲《Eighty Trips Around the Sun》沒有時長限制)和拉蒙特·揚(鋼琴曲《The Well-Tuned Piano》沒有時長限制)都寫過超長時間演奏、最後不得不躺著聽的作品,《睡眠》啟發我、並令我感興趣的是,聽音樂從有意識向潛意識完成了革命性跨越。

或許,音樂真的會在科學的幫助下,成為人體的某種“開關”。

當音樂成為人體的“開關”

醒著聽的儀式感

音樂廳和在家裡聽唱片都離不開舞臺一樣的空間,真實的或假想的。音樂家驕傲地處於人群景仰之中,即使像法國巴洛克大師呂利那樣揮舞沉重的儀仗指揮,意外砸了自己的腳,毫無優雅可言,必然也在聽眾的視野中心。這在一定程度上詮釋了何為儀式感,即位置、距離、高度、方向決定了聚焦於誰,被聚焦者和聚焦者必須有明確的界限。

音樂作品亦如此,傳統要求音樂家從一個引子開始寫,逐漸深入到主題,情緒在曲終時才達到高潮。即使馬勒、柴科夫斯基的最後交響曲以黯然收場,仍然激動人心。

這都是對有意識(醒著)的狀態下聆聽的觀察。

根據瑞典心理學教授Patrik N. Juslin研究,有意識聽音樂的過程大致總結如下:音樂當中一種或多種特性被腦幹捕獲,腦幹將此識別成一些值得注意的重要或緊急信息;人體的一些生理節律(例如心律)在音樂節奏、節拍影響下,和音樂同步;人在聽到似曾相識的音樂時會條件反射般引起或正面或負面的情緒;人感受到音樂所傳遞的情緒;同時聯想到一些視覺畫面;回憶起關於自身的一些過往經歷,引起與這些經歷相關的情緒;直到音樂結束,符合或者違反人對於音樂的期待。

因此,無論個人欣賞還是講解人介紹如何入門、如何聽懂古典音樂時,大多會挑選有特點的音樂,例如旋律非常優美、節奏非常鮮明,或速度非常快、力度非常強的作品,以刺激欣賞者的腦幹。講解的時候以曲折有趣的軼事、啟發想象的問題,引起欣賞者共鳴。最難也是最高超的地方,是讓欣賞者有符合期待的收穫,包括知識、竅門、資訊、情感宣洩等,做到了就是一次成功的講解。

但是成功的講解並不意味著欣賞古典音樂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公式。其中一個原因是,這樣的講解仍然把欣賞音樂當作教育,而非本能。此外,馬克斯·裡赫特認為,“我始終都好奇和懷疑古典音樂的表演傳統,某種規則告訴我們該欣賞什麼和如何欣賞。比如上個世紀的歐洲,音樂中的複雜性、難以接近與智商、前衛程度相當,音樂家好像迷路了。現代化誕生了許多驚人的作品,但不再有搖籃曲,放棄了交流,聽眾減少了。過去幾年,我的作品,就像《睡眠》,一直在探索這些問題,這些作品也是我深思熟慮的主張。”

現代音樂的問題就亞洲而言並不嚴重,像日本那樣曾經全盤西化而大面積推廣古典音樂的歷史範例沒有第二個,其中現代音樂的比例很小。

另一個例子也是這樣,委內瑞拉的音樂救援計劃——在委內瑞拉最貧困的地區教授古典音樂,孩子們從三歲起就在午間課程中學習音樂,並進行管絃樂隊的練習。雖然它已在很多國家(包括髮達國家)成立分支機構或授權機構,但能遍佈全國,取得重大成就的,只有委內瑞拉。用去世不久的創始人阿布呂爾的話說:“他們是我們從毒品和暴力中擺脫出來的孩子,原本他們可能在角落裡吸食大麻,而現在他們則坐在樂團中排練。”顯而易見,除了民族音樂,孩子們學習的還是巴赫、莫扎特、貝多芬。

當音樂成為人體的“開關”

潛意識聆聽事關健康

從個人欣賞到推廣古典音樂,傳統方式已經盡了最大努力。馬克斯·裡赫特在世界睡眠日推出8小時長的流媒體版《睡眠》專輯後,音樂的門檻趨於零,既是音樂也不再是音樂。這是音樂進入生活的一次底層設計。因為它從潛意識入手。

在創作《睡眠》過程中,馬克斯·裡赫特諮詢了美國神經科學家大衛·伊格曼(David Eagleman),關於睡眠心理機制、音樂與睡眠的互動方式,還有用音樂喚醒特定情緒甚至生理反應的概念。伊格曼說:“做夢時彷彿人體工廠關掉了電源,但仍然有一扇窗通往感官。此時,人聽到的聲音會進入夢境。我們對此做過很多實驗,例如鬧鐘突然響了將變成夢的旁白的一部分。”

“從科學上講,在深度睡眠時,思維不存在;當進入夢境時,怪誕的思維卻會不請自來。夢境用科學術語叫做睡眠視覺,是和現實世界沒有什麼聯繫的知覺。我們之所以會覺得夢境常常是怪誕的,是因為對自己的瞭解非常有限。事實上,我們不是處於自我的中心,而是相反,就如同地球相對於銀河系,銀河系相對於宇宙,處於遙遠的邊緣,只能聽到一點點正在發生的一切。”

傳統的古典音樂與馬克斯·裡赫特的《睡眠》不存在替代性,也不存在互補性,它們更像是兩個領域的音樂。前者多少都是知識分子氣的,體現人類文明的一種智慧社交能力,可以在太空播放,呼朋喚友;後者放在健康衛生領域毫無違和感,除了催眠,也有助於工作時集中精神。我私下盼望著馬克斯·裡赫特能寫出利於運動的音樂,解放一大批嗜樂如命、久坐不起的樂迷。

當音樂成為人體的“開關”

《睡眠》,無比和諧的音樂

音樂與情緒的關係基本可以總結為,聽音樂如同過電。例如協和音產生神經纖維放電密度比不協和音小,神經纖維放電密度隨著和絃不和諧程度增加而增加(《睡眠》基本上是和諧音);樂音力度的平穩增強會造成情緒反應的加強和高漲;樂音力度的減弱會造成舒適的趨於平靜的情緒反應(《睡眠》力度的增減都極為平緩、漸進,只要音量適當,幾乎相當於蟬噪林逾靜的氛圍);節拍的強弱同理,《睡眠》幾乎是在一個不變的節拍上,如同緩慢的波浪;旋律是被分解輸送到大腦皮層的不同部位,依賴大腦皮層的認知和評估。《睡眠》並非簡單的主旋律作品,它像是一個盜夢空間,彼此穿越。夢、道路、模式、歸來、發光是其中有代表性的標題性旋律,令人感覺飄著,但非常有安全感。

人們聽著這樣的音樂入睡雖然仍無法從醫學層面論證其充分有效性,但是相比聽傳統的古典音樂作品,《睡眠》繼承了和聲、復調、變奏等技巧,擺脫了類型(是否古典音樂)、時長、結構(可以沒有樂章)、聆聽空間和時間的限制,的確更接近未來的音樂模式。

也就是說,音樂將重新從服務性、功能性出發,兼備音樂性、欣賞性,以釜底抽薪的“黑科技”影響人類生活。就像《睡眠》,它是從催眠到醒來全過程地呵護休息,白天也可以當放鬆的背景音樂聆聽,如果將它內置於手機程序中,每當用戶啟動,根據環境自動調整音量播放,那音樂真成了一種日用品。如果它還能設置在智能家居環境中,隨著主人的聲控開啟、關閉,而音樂皆通過網絡存儲播放(唱片消失),這差不多是科幻電影所描述的並不遙遠的樣子了。

想想音樂誕生之初服務於宗教儀式、宮廷娛樂、婚喪嫁娶,《睡眠》之後會不會有《閱讀》《散步》《康復》《胎教》……更多能實際應用的作品呢?我相信一定會有。唯一的問題是音樂性有多高。聽眾對《睡眠》也不會滿足,如果能達到帕赫貝爾《卡農》或莫扎特《單簧管協奏曲》第二樂章的水準,毫無疑問是雙贏。

當音樂成為人體的“開關”

馬克斯·裡赫特如是說

《睡眠》是一首8小時長的搖籃曲。

這生活的旋風多麼快,時間多麼有限啊。當我看著自己的孩子,我想知道他們在哪兒找到安寧,這時候他們常常把胳膊伸展著,對世界充滿安全感。

我一直很想寫點什麼,同樣讓他們安靜。《睡眠》也是我在這個躁動世界的搖籃曲,一紙放慢腳步的宣言。

這是專為夜晚聆聽的作品,我希望人們聽著它睡著,這個項目也在探索意識的互動,非常吸引我的一點。在我小的時候,我經常與最愛的事情之一就是幻想能夠白日做夢,如果能成,我想一天睡23小時!

睡眠比我們做的其他任何事都佔用時間,大約相當於一生中好幾十年。這個延緩的半夢半醒的慢過程十分奇妙。音樂在這種狀態下與意識的溝通比醒著的時候更強烈嗎?音樂能否真正有助於(睡眠)成為一個可分享的有創造力的空間?聽和聽著有何不同?

我喜愛放空大腦或者什麼東西讓我出神的感覺,這部作品就想看看這種狀態下是否有音樂的一席之地,以及這與醒著的時候聽一張唱片或音樂會有什麼不同。8小時版本的《睡眠》力圖讓人們從(睡眠)開始到(睡眠)結束經歷完整的過程,1小時版本則是給日常狀態下聆聽。

《睡眠》建立在一套變奏曲的基礎上,我熱愛變奏曲形式,因為它允許我融合身份、記憶與反覆。這部作品與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呼應,《哥德堡變奏曲》的初衷是為了給失眠的公爵解悶。我總是想把作品削減到最小程度,在《睡眠》專輯,我走得更遠,只用了一支絃樂組、人聲、管風琴、鋼琴和電子合成器構造巨大的音響世界——我不想把人們從自己的路上嚇跑。

我們習慣於音樂有個主題,在《睡眠》專輯中,我把聽眾的體驗,無論睡著還是醒著,當作中心,而音樂素材是聽眾身處的“環境”。同樣的原因,音樂突出結構上的聆聽角度,與周圍的電子合成器、持續低音相聯繫。另一個在我的音樂素材中長期運用的是英國伊莉莎白時代的復調。

當音樂成為人體的“開關”

後記

音樂與情緒、情感緊密相連,通過馬克斯·裡赫特的嘗試,可以說音樂與情緒、情感也是物質的。這些經過精心設計、有科學理論支撐的音符,並不是機械冰冷的,它們帶來的生物電流依然溫暖感人。這可能才是生活在音樂裡的開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