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鷹孤獨地翱翔天際,而烏鴉總是成羣結隊——勃拉姆斯訪談

文 / 段召旭

這次是勃拉姆斯的狂想曲Op.79喚出了它的作者,這位燃燒在19世紀的古典主義精神最後的薪火,有著碩大的頭顱,寬厚、充滿智慧的前額,一雙湛藍的眼睛散發著炙熱的專注精神。大師十分友善地和我開始了閒聊,詢問我近期的工作安排,當他聽說我在一天之內往返兩座城市進行巡演時,發出了對我的勸告,並由此正式開啟了這次訪談:

雄鷹孤獨地翱翔天際,而烏鴉總是成群結隊——勃拉姆斯訪談

B(勃拉姆斯):如果我是你,我會每兩天演出一次,這樣巡迴的過程會更加稱心如意,而且有時間認識一下這個城市和人民。然而,你的行程卻安排得太緊湊,總想盡可能多安排活動,以致於只能匆匆忙忙在演出前一小時抵達,結束後一小時就得離開,我實在想不出有比這種職業更讓人覺得可怕、讓人厭煩的了。

Q(訪談者):十分感謝您的忠告,我會在今後的日程安排中注意這一點。

Q:曾有人說您是貝多芬的傳人,還把您的《第一交響曲》稱為貝多芬《第十交響曲》,您同意這種說法嗎?

B:噢,在維也納有一些蠢蛋把我當作貝多芬第二,你不知道貝多芬這個傢伙怎麼阻礙了我的前進!

Q:有關您的《d小調鋼琴協奏曲》在萊比錫的首演情況,您可以談談嗎?

B: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我排練了兩次。你大概已經知道了那個首演是一次徹底的慘敗。在排練的時候,這首協奏曲遇到了全體的沉默,在正式演出的,除了幾乎不到三個觀眾鼓掌以外,全是一片噓聲。但是所有這些都不能影響到我,我完全沉浸在音樂會餘下的作品中而完全沒有去想我的協奏曲。

Q:您覺得一個藝術家怎樣才能比較容易獲得大眾的接受和歡迎呢?

B:一個人不要冒險去表現其高尚和純潔程度超出大眾的感情。從我的例子你就可以發現,如果一個人所向往的和大眾所向往的一樣,並把這種嚮往表現在音樂中,他就能得到一些喝彩。雄鷹孤獨地翱翔天際,而烏鴉總是成群結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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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您與舒曼和克拉拉夫婦的友誼世人皆知,您初次去杜塞爾多夫拜訪舒曼夫婦的時候,受到了怎樣的接待?

B:我非常願意詳細地告訴您,舒曼夫婦對我的接待、超出想象地友好,所給我帶來的快樂,簡直難以用語言表達。他們對我的褒獎讓我感到如此強烈的喜悅,以至於迫不及待地想要全身心地進行創作。

Q:舒曼當年為了您的作品能早日發表,在他的《新音樂雜誌》上寫了充滿對您的溢美之詞的《新方向》,這已是音樂史上一段傳奇美談。

B:是的。當我翻開1853年10月28日出刊的《新音樂雜誌》時,受到了極大地震動。舒曼先生對我紆尊降貴的誇讚,大大增加了音樂界對我作品的期望。這也驅使我以最審慎的態度來選擇我個人作品的出版。因此我沒有選擇出版任何一首三重奏,而選擇了C大調和升f小調奏鳴曲作為我作品第一號和第二號,第三號選了歌曲,第四號則選擇了e小調的諧謔曲。你會明白我費盡心血儘可能地不使舒曼先生蒙羞。

Q:能請您回憶一個您和舒曼夫婦相處時快樂的場景嗎?

B:我永遠忘不了在舒曼家裡度過的我的22歲生日。那天早上我收到了我母親和妹妹寄來的美麗鮮花,那鮮花可愛得讓我想親吻它們。下午三點鐘的時候,約阿希姆(Joachim)到了,帶來了一大箱燻魚,還有一些錫制玩具兵等等。我很少像那天那樣開心和喜悅。我們演奏那些偉大的音樂:巴赫的、貝多芬的、還有舒曼的——演奏多少都不夠。我們令人尊敬的男主人舒曼先生,送給我帶有令人感動的題詞的Braut von Messina手稿當做生日禮物……

Q:您對舒曼一家的感情一定十分深厚吧?

B:我根本無法估量自己對舒曼一家人的情感有多深,我是如此地融入他們的生活。不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每一件事似乎都顯得荒涼又空洞,我每天都想回他們家去,只能坐火車快快前行以忘卻返回的衝動,但還是沒用。我寧願在杜塞爾多夫等候舒曼太太,也不要在黑暗中四處遊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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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舒曼先生的去世一定令您十分悲哀,您能為我們描述一下當時情景嗎?

B:我可能再也體驗不到像當時見到舒曼和克拉拉時的那種感動了。起先舒曼閉著眼睛躺著,克拉拉跪在他跟前,帶著超出人們所能想到的巨大的鎮靜。後來他認出了她。他一度曾清楚地表達出想要擁抱她的願望、並伸出雙臂抱住了她。當然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或許在想象中能說出單個的詞。但就是這些也會讓克拉拉高興。舒曼多次拒絕遞給他的紅酒,但是他卻帶著極大地渴望和熱情從克拉拉的手指吮吸這些紅酒,那一定是他認出了她的手指。要不是週二中午約阿希姆從海登堡趕過來、導致我們在波恩耽擱了些時間的話,我們就能在舒曼去世前趕到了。結果,我們晚到了半小時。我們本應該為他的解脫而感到寬慰,然而我們無法相信這一切……他看上去離去得那麼平靜。我無法向你講述我當時的感受,儘管我非常願意。你可以自己設想這個死亡是多麼悲傷、美麗和感人。約阿希姆、克拉拉和我把舒曼留下來的手稿整理起來……任何人在與他相處的日子裡,對他的愛和欣賞都會與日俱增。

Q:您如何看待有關作曲家與評論家關係的話題?

B:一個可憐的作曲家憂愁孤獨地坐在房間裡、那些本應與他無關的事弄得他頭昏腦漲;而一位音樂評論家則坐在兩個美女中間……剩下的我就不想描述了。

Q:我知道您生於德國漢堡,但似乎您和很多音樂家一樣,與維也納有著不解之緣,不僅曾居住在維也納,還曾邀請您的父親進行過愉快的維也納之旅。您是不是很喜歡維也納?

B:是的我很喜愛維也納,那裡讓我非常享受和快樂。我為自己之前對維也納的不瞭解感到遺憾。歡樂的城鎮生活、美麗的環境、富於同情心的快活的居民,這些都是多麼令藝術家感到興奮啊!此外,維也納獨有的、關於那些曾在這裡生活和工作的偉大音樂家們的神聖記憶,每天都會進入到腦海中。我在貝多芬曾經喝酒的地方喝酒,至於舒伯特更是讓人感覺他彷彿還依然活著,你會常常碰到人們說舒伯特是他們的好朋友,你會一次次發現他的一些你從沒聽說過的新作品,而且原封不動,你都可以從上面抹下寫作的鉛筆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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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您很喜愛舒伯特嗎?

B:我對舒伯特的愛是非常嚴肅的那種,大概因為它不是那種轉瞬即逝的迷戀。他帶著無畏與確定飛上天空、讓我們看到最偉大的登基,我們可曾在別的地方見過像他那樣的天才?他給我的感覺就像是和著朱庇特的雷聲演奏的神的孩子,時不時以一種不尋常的方式進行解決。而且他的音樂處在一個別人無論如何都無法達到的層面和高度上。

Q:您對作曲家的高產、多產怎麼看?

B:不要催促作曲家的進度,那將是既無用又有害的。畢竟,作曲不是像紡紗或者織布那樣的工作。一些受人尊敬的音樂勞動者——巴赫、莫扎特、舒伯特——極為糟糕地誤導了世界。如果我們不能做到寫得像他們一樣美,我們至少應該當心不要去追求他們寫作的速度。僅僅把這歸因於懶惰也是不公平的。對於作曲家來說,導致寫作困難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對我來說尤其如此。

這次時間有限,否則我很願意跟你好好說說作曲的困難之處以及出版商多麼地不負責任。

Q:作為您一生視為完美存在的理想之愛的克拉拉,她的去世一定令您非常難過,我還聽說您因故沒有趕上她的葬禮。

B:我無法把舒曼夫人去世稱之為難過。之前我時常認為舒曼夫人將會比我個人以及她的孩子們都更長壽。當她離我們而去的時候,由關於她的記憶所帶來的快樂將不再照亮我們的臉,這個美好的女人,我們有幸在漫長的一生中享有她偉大的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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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我在您的兩首c小調作品——鋼琴四重奏Op.60和第一交響曲的第一樂章中聽出一種深深的絕望,請問是這樣的嗎?

B:請想象一個正要去開槍自殺的人,因為他再也沒有任何事可以去做。

Q:

您對李斯特和瓦格納的反感幾乎成了您的註冊商標,是這樣嗎?

B:是的,但是我和“李斯特-瓦格納圈子”的科尼利厄斯(Cornelius)和陶西格(Tausig)的關係特別好。他們動動小指所讓你得到的東西,比其他音樂家動用整個腦袋和全部手指讓你得到的還多。

Q:我知道您曾經和一位與您年紀相仿、情投意合的女性阿加特訂婚,然而為何最終還是終身未婚呢?

B:當我想結婚的那時候,我的音樂不是在音樂廳被噓,就是遭受到寒冰般的冷漠反應。我自己倒是完全能承受這些,因為我知道失敗乃成功之母,總有一天會風水輪流轉。所以經歷了這些失敗以後、回到寂寞的房中,我並沒有感到不快樂。然而,如果此時必須面對妻子擔憂詢問的眼神和“又失敗了”的話語,我可真的受不了。如果她還必須安慰我,當一個悲憐丈夫屢不成功的妻子……天!至少對我來說,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地獄。

Q:

您的作品給人的感覺似乎是,儘管情感充沛,但卻始終在高度的控制之下,沒有太多激情的宣洩,請問您是如何做到的?

B:我認為激情對人類來說並不是自然的,而是像贅瘤一樣的身外之物。懷著真誠理想的人,應該在快樂和悲傷的時候都能保持平靜的心情。熱情在心中燃燒過度的人應該視自己為病人,為了健康尋覓良藥,激情必須儘快消逝,否則就該被驅逐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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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完美繼承了巴赫和貝多芬音樂中的邏輯和結構感的音樂大師,在告辭的時候跟我說,應該去維也納的黑森林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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